上卷 第二十六章(第2/6页)

伊斯兰教已经渗透在维吾尔族的近四百年的历史和人民的生活当中,人们不能无视它的影响、凝聚、吸引、慰安以及动员的力量,尤其是不能无视它对于人民生活的规范作用。其实这种力量并不仅仅是神学的与来自彼岸的,须知在很大程度上,宗教的力量在于神性与人间性的结合,它也是由人的、此岸的因素所造成的。例如,《古兰经》的古阿拉伯文的韵脚和诵读者的歌喉,诵读者的面容、胡须、缠头与姿态,例如礼仪与伊斯兰教最最强调的清真——清洁的原则:在伊斯兰教这里,清真是一种核心价值,而不仅仅是卫生的需要。没有这种价值崇拜,没有经文诗的和音乐的魅力,也就没有乃孜尔的感人的力量。

然后依照惯例端来了饭食。库图库扎尔吩咐老婆做了很好的抓饭。白白的肥羊肉下边淡黄色的油浸泡着晶莹的米粒,切得细细的、焖得烂熟了的金红色的胡萝卜丝发出了甜热的香味,抓饭盛在一个讲究的带有彩色浮雕花纹的特别大的瓷盘子里。五个人围跪在盘子旁边,用右手的四个手指撮成一个勺形一舀,在盘边上拍一拍,使它结实一点以免掉饭粒,再用大指捏上一捏,最后在大指的帮助下送到嘴边一抹,最后再依次把手指上的饭粒和余油吸吮干净。

即使在吃饭的时候吧,五个人仍然是严肃的。亚森宣礼员的诵读的升华作用和净化作用仍然控制着整个的气氛,连吃饭这个由口齿舌喉、食道胃肠完成的基于食欲的生理活动,也蒙上了一层不寻常的郑重与膜拜的色彩。

然后是饭后的感恩祈祷。对于有神论者来说,饮食是神的恩赐,进食是对于神的恩宠的承受与沐浴,吃饭既是为了满足肠胃对于营养的需要,更是为了满足神性与人性通过用餐而对接的精神与激情的极高端、极生活化需要。一句话,进食是一个崇拜与感恩的典礼,是一个感激涕零的仪式。比食欲的满足更重要一百倍的是进食所带来的敬慕与狂喜。伟大,恩惠,唯一,完整,终极的信仰表现在生活对这种信仰的全面与全程作证上。生活的每一点一滴都是真主伟大的证明。没有真主,哪儿来的生活、人、抓饭、茶,尤其是世界上最最实在也最最普通,最最伟大也最最神圣的馕?而如果世界上有了人,却没有粮食和木材,棉花和羊只,水和盐,空气和阳光,你想想吧……

按照常规,乃孜尔进行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客人们也该退去了,但是库图库扎尔的事情这才刚刚开始。

他拦住了要退走的客人,他说:

“各位兄长!由于您们所知道的原因,我没能经常向列位讨教。当然,我的心仍然是向着您们。敬老,这是咱们维吾尔人的传统美德。我在咱们大队任职已经多年,既是为政府效力,也是为同胞尽心,当然,也会有一些注意不到的疏忽。我们维吾尔人又都有背后言长论短、捣杆子的恶癖。何况对于一个担任领导工作的人,更有一群人对他羡妒忌恨!特别是近日以来,更有一些宵小之徒,极力挑拨我的家庭关系,对我儿子的出走造谣生事,说东道西,唯恐我的脸皮长得白白净净。此外,关于我还有些什么言语,以及应该如何对待,还有,各位对于政府及我本人有些什么话要说,万望不吝赐教。各位兄长!您们都是年高德劭的长者,对于邻里间的舆论,起着掌舵定调的决定性作用,希望多加提携救援呵!”

在主人盛情款待的饭后,总是有一种特别融洽亲热的气氛,何况身为大队第一把手的库图库扎尔态度是那样谦卑,措词是那样文雅,而且亚森的诵经声余音犹在耳边袅袅。斯拉木首先为库图库扎尔的态度感动了,他直率地说:

“库尔班的事情我也听到了议论,原来我还以为您料理有些失当,今天听了您讲的,我才知道乡亲们可能有所误解,我们自然应该代您解释清楚,消除流言。另外,大家议论过的主要是说您很少参加劳动,有些官架子。当然,大家随便说的,也不一定有多少道理,您既然问起,我才说到的。在下非常惭愧,请海涵。”

库图库扎尔连忙点头称是。

马文常接着说:

“由于鄙人年老多病,整日枯坐,守望墓地,实未听说过什么闲言碎语。偶尔若有所闻,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鄙人虽说是一无长处,但从来对乡邻的是是非非不感兴趣。如今既然书记吩咐,那好,如若听闻,我一定代为剖析。把您的善心美意表达出去。”

亚森阿西穆木匠对上面两个人的话都不太满意,斯拉木居然在这个场合说到什么参加劳动的问题,多么不合时宜!而马文常的话又太空洞。他说:

“库图库扎尔书记担负着全大队的领导职务,为我们日夜辛劳,出力甚多,那么,身为民众百姓的我们自然应该服从您的指挥,遵守政府的法令,至于流言蜚语,谁个遇不到呢?请不要挂在心上。说到我自己,只能是诚惶诚恐,去年因为上了地主分子的当,对您无礼,险些酿成大错……”

“哪里哪里。”库图库扎尔摆摆手,“都是我胆子太小……我还不是怕你们太冒失找上麻烦……唉!”

其实,亚森素来对库图库扎尔并没有好感,但是,穆斯林的礼貌比他个人的好恶更强,他是一个不抱成见而且讲究礼节的人,他是在一个讲求礼仪的场合,他自然向库图库扎尔表示了极大的善心和诚意。

只有阿西穆一言不发,他比别人更了解他的弟弟,他不相信弟弟的真诚。他弄不清也不想弄清弟弟今天的举动的用意。他选择了和弟弟完全不同的道路。他不期待弟弟的恩惠,也不认为弟弟会加害于他,当然,他更不会妨碍弟弟的事情。其实,不仅是对弟弟,对所有的“旁人”他大体都是抱着这种与世无争的态度,但是,宗教活动的庄严、饭后的融洽与彬彬有礼的谈吐也同样地感动着他。他虽然不说话,却不住地点着头,不管谁说什么,他都一个劲儿地点头表示赞成。

“哥!您也说说吧。” 库图库扎尔偏偏缠着阿西穆。

阿西穆脸红了,低下了头。

“您有什么不放心,不高兴的事吗?” 库图库扎尔“启发”道,“孩子们都听话吧?牧业队最近卖的肉成色怎么样?”

阿西穆一下子激动起来,他想诉一下孩子不听话的苦,话说了半句又咽回去了。在这儿说这个多么没意思!但肉的话题却使他想起了那天瓜地上库图库扎尔告给他的那个可怕的消息。他恨恨地说:

“从那一天,我就告诉老婆孩子了。宁可不做饭一般吃馕喝茶,不算做饭,做饭系指有肉有菜的面条、饺子、包子、抓饭等。,但谁也不准买他牧业队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