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十八章(第4/6页)

“不行的,这一车是给五保户拉的。”

“好,好!我不过是说着玩儿,为您能拉回这样好的煤而唱赞歌而已。我家的煤还多着哩。老弟,今天您这就算下工了吧?”

“下午还要收拾一下牲口套具。”

“那好那好,您从马号就到我家来吧……”

“您请……”

“什么叫您请?我可是真诚地邀请您!下午五点,完不了?那就六点,我等着您。可一定来,不要不来,好吗?”

麦素木的邀请并没有使泰外库感到惊奇。作为单身汉,他经常受到各家各户的招待,有的是出自对他的照顾或者怜爱,一个大男人去摆弄菜刀案板、锅碗瓢勺有什么意思?有的是有求于他,想利用一下他的较多的时间和劳力。对于麦素木,他既不格外尊敬也不格外轻视。科长、外走未遂、社员,他走过的道路是他自己的事情,自有愿意为他操心的人去操心,干他泰外库屁事?自然,并不是每个农民都能当得上科长,但是一个科长却也不妨当当农民。科长不是喜,外走不是罪,务农不是忧。根据他的一贯的大而化之的待人哲学,下午在马号里收拾完套具时间还早,他帮助饲养员铡了一会儿苜蓿,等到天色擦黑,他带着质朴的善意和旺盛的食欲,准时地来到麦素木的家。

麦素木住在爱国大队和新生活大队交界的地方,面临公路,左面是通往生产建设兵团一个单位的土路,右面是新生活大队一个加工棉絮的小作坊,这个作坊,一年中有半年空着。作坊背后,是一大片新生活大队的菜地。现在,最后一茬大白菜也已经收获完毕,只剩下了依稀可辨的高畦埂子、掘松了的泥土和脱落下来的、颜色变黄了的半湿不干的菜叶子。

这是麦素木的第二个住所了。一九六二年夏,当科长被安排下来的时候,队里腾了一间早先的木工房给他。今年春季,他买下了本属于新生活三队的一个社员的这个院子,盖了两间新房,将原来房主人居住的一间破败的小屋改作贮藏室,另一间改成牛棚,修了新的鸡舍、鸽子房、菜窖,并且重新打了院墙。看到在农村未免太高也太正规了的墙,泰外库想起了当时的一场冲突。那天他正好赶车从这里经过,老远就看见了一群人,听到了喊叫的声音,原来,麦素木打墙的时候,比旧墙基向外扩展了一米,侵占了新生活大队的菜地,阿卜都热合曼制止他,他不听,辩解说:“我和新生活三队队长说好了的,用不着你管!”热合曼说:“任何人也没有权力侵占集体的耕地!任何人都有权管!”争执不下的时候,伊力哈穆来了,支持了热合曼老汉,批评了麦素木……面色阴沉的麦素木在伊力哈穆到来的时候改变了态度,似乎含含糊糊地还作了几句检讨,忍痛拆掉了已经打了膝盖高的新墙基。

泰外库推开虚掩的院门,迎面是一片历史悠久的杏园,老杏树的深褐色的龟裂的树皮上,令人心疼地挂着许多串透明的树胶。院里空无一人,暮色中,杏树显得身影高大,似乎不仅占满了地面,也占满了天空。于是,泰外库迈步向杏林深处的住房走去。

刚走了两步,他仿佛听到一点动静,凭直觉他知道有一条狗从侧面后方向他奔来。这种不吠的狗是最卑劣的,它们的性格是趁你不备咬上一口就溜。泰外库连忙一转身,果然,是一条尖嘴、眼上带着白点的大黑狗,毛色如缎。刹那间,泰外库甚至替这条狗的外貌的美好与行为的低下之不协调而觉得惋惜,泰外库略一屈身,左腿微弓,右脚向后一挪,准备一旦狗扑上来就飞起一脚。他那巨大的身躯,有准备的、弓满欲发的姿态,和圆睁着的大眼,使这条狗儿受到震慑。它塌下腰身,用前爪狠抓着地面,不敢向前一步,同时高高翘起尾巴,凶恶地汪汪汪大叫起来。泰外库和狗僵持了大约有十秒钟,泰外库猛地向前抢上一步,黑狗吓得一退,却叫得更凶,甚至在原地蹿跳起来。泰外库冷笑一声,转身大步走去,看也没回头看,当然,也还在警惕。

随着狗叫,房门吱的一声推开了,走出了麦素木的妻子、乌兹别克女人古海丽巴侬,她直端端地立在高高的前廊上,既不喝住黑狗,也不招呼来客,只是死死地盯住泰外库。可能因为天色微茫,她没有看清是谁。直到泰外库一条腿已经迈上了廊子,叫了一声“古海丽巴侬姐”,她才恍然应声。

和一般乌兹别克血统的人的浑圆笃实的面孔不同,古海丽巴侬长着一副长脸。她高个子,肤色黧黑,身穿一身虽然已经褪了色,却是用讲究的绒面做的紫色连衣裙,更显出了身材的苗条。她眉毛细长,扁扁的大眼睛,鼻准端正面且高耸,她的如水的目光和微微撅起的两片小嘴唇,嘴角的两边纹路,娇媚之中又显示一种成熟甚至清醒。认出了泰外库以后,呆立着的她立刻充满了活力,她尖声细气地回答来客的问好,她总是这样子,初见客人,把声音提高八度,用假嗓表达自己的惊喜。

“请进!请!泰外库拉洪,我的兄弟!”

“麦素木哥在家呀?”

“请吧,请屋里坐!”

等泰外库进屋坐下,再次问起麦素木,她才回答:“不,他还没回来,快了,很快就回来了。”她笑着说,笑容使她的好看的鼻梁打皱嘴噘得像一朵牵牛花,露出了一颗小小的灿灿的金牙。

古海丽巴侬的回答使泰外库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男主人不在,而是因为女主人换了真嗓子——一个鼻音很重的、沙哑的女低音。

泰外库老老实实地坐着,饥肠辘辘。古海丽巴侬正在和面,准备饭。她揣着的面团是如此之小,不够泰外库一个人的。她热情地向泰外库问东问西,泰外库只是简单地回答“是”“不”或者“堂“堂”是伊犁地区人们表示“谁知道呢”的语气词。”。不知为什么,古海丽巴侬的嗓音有一种使人不自在的东西,使泰外库联想到——例如某种软的和粘连的胶汁。

半个小时过去了,十分钟又过去了。天完全黑了。

麦素木仍然没有影子。泰外库觉得十分尴尬,他坐不住了。

古海丽巴侬看出了,问道:“您找他有什么事吗?”

“是他……”泰外库没有把“叫我来的”说出,算了吧。他回答:“没事……我走了。”

古海丽巴侬没有挽留,泰外库起身走出了房子。很明显,麦素木根本无意、也绝对没有安排请他吃晚饭,虽然上午他那样千叮万嘱地邀请了他。这也不必愠怒,说了就忘,这对于某些人来说并不稀奇。归根到底,麦素木为什么有义务招待他一顿饭呢?不。那么,就无需费脑筋分析麦素木为什么说话不算数。赶快回到自己的家、按维吾尔语的说法是自己的“房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