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十一章(第3/4页)

章洋信口说着,亲热,大大咧咧,又不失对待比自己地位高的大的人物的礼节分寸。解放前夕,他在内地的一个城市做学生的时候就参加了地下党。一解放,他又参了军,在文工团里当演员,随着部队来到了新疆。由于声音条件差些,后来改做导演。一连几个戏都砸了锅,又改搞创作,而且担任编导组的组长。写过一个独幕剧,在报纸上发表过一篇剧评。他编的剧没有被采用,然而当组长过程中显露了他颇为不错的组织才能。编导组原来不团结,他去不久,抓住了一个典型狠狠收拾了一下,团结了其余所有的人。另外,他给这个组解决文具设备、工作条件和生活福利等问题,都搞得很好。他热情、有口才、肯干、敢干、能跑腿、能吃苦,尤其重要的,他十分注意体察上级的意图,跟得紧,转得快。又注意群众关系,受到了上下左右的好评。后来,他担任了一个文艺表演团体的领导职务,他办事更加干练了。他曾经多次下到各地、州、县,跑遍了从阿勒泰到和田,从喀什噶尔到哈密的广大地区。但从来没有像这次去伊犁这样兴奋。集训期间,他反复学习了上边发的厚厚的一大本的铅印材料叫做“经验”的。这份材料提得高、新、尖锐,具有振聋发聩的刺激力量:什么三分之一农村不在我们手里,什么共产党的大队支部都是国民党的白色两面政权,什么虽然尚未发现该大队支部书记与台湾国民党有组织联系但却不排除有这种联系的可能性,(多么怵目惊心!无敌的、泰山压顶般的逻辑!)什么秘密访贫问苦,扎根串联,(又恢复了地下工作的方式!)什么上上下下的强大阻力,(点了省委书记的名!)什么化名下乡,不吃一点荤,什么给大队书记戴上了坏分子帽子,什么抓新生的反革命,(试试,有多厉害!)什么二次重访,春光明媚、气象全新,(余音袅袅,三日不绝!)这些危言耸听的叙述和提法,这些大异于常理的令人吓破胆的分析和结论,以及众多的形容词、副词和感叹词,权威的审判官的面孔,歇斯底里的激情,超级革命的口号,救世主的姿态……这一切都使章洋五体投地,赞叹不已,他震惊,他倾倒,他又稍稍有一点慌乱,竟然完全没有想到农村四清运动的做法的这种火箭式的发展……他回想起过去历次下乡,他感觉到与农村基层干部格格不入,原来,他们是一批控制局面、鱼肉乡里的地头蛇。原来,他们和国民党的保甲长大同小异。而这次他的任务,便是创造奇迹,攻坚破阵,为民申冤,解民倒悬……他怎么能不兴奋呢?汽车上的闲谈和瞌睡,正酝酿着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搏斗。

汽车傍依着赛里木湖走了一个多小时,翻过了一个山口,眼前是盘环旋绕的山间公路,一丛丛密密麻麻的黑绿色的树,白雪,白中显得黑亮黑亮的,尚没有完全冻结,在清晨的凛冽中似乎在冒着热气的山水。尹中信他们低头往下看,几乎正在脚下,他们看到了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好像一个麦场,那里有两排油着蓝色和黄色油漆的林区所特有的木房子,远远看去,木房子像是用笔杆粗细的圆木拼起来的玩具,而场上停留的一辆辆的汽车,就像一个个的甲虫。章洋看到了尹中信在张望木房。问道:“怎么样?像不像外国童话中白雪公主找到的那间住着七个小矮子的房子?”

尹中信笑了,这样的童话小时候可能读过,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没有几分钟,过去存在在童话里的彩色的山中木房,已经来到了眼前。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高山交通食堂。旁边是养路段。乘客们纷纷下车休息、吃饭。他们从凌晨天不亮上车,在牛吼一样的汽车爬坡声中,又冷又饿地已经坐了五个多小时,正赶上从伊宁市对开来的几辆客车也是刚刚到达,东来西往的乘客一时都拥挤到这个小小的食堂里。开票的、付款的、领饭的、找座位的、吃饭的、打开水的、烤火的、吸烟的、寻找碗筷和收拾碗筷的,比肩摩踵、吵嚷吆唤,热闹异常。排了一回队,好容易轮到章洋开票了,他说要二百克馒头,一个过油肉片。出纳员告诉他:“炒菜卖完了,你吃排骨汤吧。”

“怎么没有了?我刚才还去厨房里看了,正在炒嘛。”

“还有不多的几盘,是给汽车驾驶员预备的。”

“司机能吃我们就不能吃吗?司机是人我们就不是人吗?”

江南口音的、年轻的女出纳员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觉得难以答复。

尹中信在他身后说:“就吃骨头汤吧,骨头汤做得也挺香的……”

章洋一面啃着骨头,一面告诉尹中信:“在新疆……”他和老尹说话,往往是用“在新疆”三个字开头的,既表示出他宛如裁判者似的高高站在新疆之上,又表示出在尹中信的面前他是个“老新疆”了,是熟悉地方情况的老手。他说:“在新疆这个地方,汽车司机就是路上的胡大!一路上,他们走到哪里都吃好的、住好的。再大的干部,你也没有司机的牌子硬,至于司机和一路上的食堂旅店的工作人员的关系,岂止是四不清,简直是八不清,十六不清,服务人员指望着司机带东西、搭便车,司机指靠着她们少拿钱、吃好饭。你看看咱们这个骨头汤,四毛钱,其实成本最多两角!司机吃的炒肉片,你看看放了多少油,你走到哪里,到处都是四不清,清不了啊……”

尹中信连连喝着汤,顿时觉得肚子里热乎乎的,清水煮的羊肉骨头,没放酱油,也没有那么多调味作料,但是不觉得很膻,却更能吃到羊肉本身的味道。路途之中,冻饿之后吃到这样的羊骨头,真比在北京工作时周末去东安市场的东来顺吃的涮羊肉还觉可口。尹中信想起自作聪明一起从北京调来的一批干部,有些人直到现在见不得羊肉,不但不吃羊肉,而且一提羊肉就显得厌恶、反感,痛苦万状,愁眉不展。他们的表情不亚于信奉伊斯兰教的少数民族提起猪。他们信奉的是一种什么宗教呢?是体质构造的变异吗?是大脑皮质的条件反射吗?他们受过羊的刺激?还是用自己的禁羊反羊来有意无意地表露自己身份的娇贵,说明自己绝非新疆或者西北地区的土著,而是来自关内繁华的大都市呢?他有点怀疑。

章洋的话把他拉回到了现实。他不满意章洋的口气。在这么高的山上办食堂,容易吗?粮、肉、菜、煤炭,都要从山下运来,食堂工作人员呢,长年累月地在枞树和白雪环境中的简陋的木房子里发面、淘米、剥葱、洗肉……接待着这些饿了才来、饱了就走的旅客。就拿那个被章洋问得莫名其妙的、梳短辫子的出纳员姑娘来说吧,听她的口音是苏州一带的人,现在她来到了这里,忠实地坚守在她的岗位上。她和颜悦色,埋头飞快地开票,算账,收钱,找零,不厌倦、不烦闷、不急躁,有什么理由把一些不好的猜想堆到她的身上呢?就算这碗骨头只值两角吧,运费呢!煤火呢?人工呢?税收和利润呢?为什么不能考虑得更公平和全面些?至于汽车驾驶员,他们常常板着面孔是事实,但也要看到他们的辛劳啊!就说昨天在五台吧,乘客们下了车,在旅舍找好了房间,洗脸洗脚,又出门吃过晚饭,但是直到那个时候,驾驶员还躺在汽车下面,枕着冰冻的土地,满身满脸满手的油污,还在检修机件呢。只要不太过分,为什么不可以对驾驶人员的饮食照顾一下呢?为什么要牢骚满腹,骂倒一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