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十一章(第4/4页)
于是,他笑了一下,和解地说:“他们也够辛苦的嘛,绝大多数还是好的嘛!”
章洋不由得脸微微一红。
他们坐的这辆车是最后一个离开交通食堂的。刹时间,车去人散,热闹非凡的大房子又变成了寂寥无声的“世”外桃源。尹中信坐在重新开动了的、显得暖多了的汽车里,心头隐隐感到有些沉重。
沉重的心情是被贴在交通食堂墙上的一纸布告所引起的。饭后喝开水的时候,他看到了保温罐上方的这张布告——这里叫做露布。露布的内容是关于禁止四不清干部和地富反坏分子窜入城市的,露布说,目前全国农村,正在开展伟大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是一场四清和四不清的严重较量,是一场尖锐、激烈、你死我活的斗争。现在,有些四不清干部和地富反坏分子,逃避斗争,流窜到城市亲友处。露布强调,任何城市职工,绝不得收留和窝藏四不清干部。露布指出,所有的四不清干部只有老老实实地回到所在公社、大队、生产队,接受审查批判,彻底交代,低头认罪才有出路。
所有这些提法,都是很严肃、很正确,似乎是理应如此的,也是早该习惯下来的。因为在“经验”等一些材料里,已经有这些提法和语言,但是,当尹中信在这个小木屋里,在羊肉和食油的气味之中看到隆重地盖着公安部门的印章的露布上,郑重地把四不清干部与地、富、反、坏归为一类的时候,当看到那种强制性的语言和措施的时候,他仍然是一怔。他想起了刚刚章洋所说的关于到处是四不清、关于食堂人员和驾驶员都不清的话,他觉得怪别扭,学习“经验”的时候,他已经感到一些问题自己理解得还不够,他归结于因为自己长期没有从事农村的工作,认识跟不上形势的发展。是的,从一九五○年他去湖南新解放区搞土改归来以后,他再没有参加过农村的事情。但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年代他是在山沟里度过的。他知道中国的农村培育了、保护了、支持了革命。农村是革命的靠山,革命的源泉,革命的母亲。驻村干部是最可信赖的亲人。即使在斗争最艰难、最残酷的时刻,总是在农村可以找到火炬,找到光明的希望,找到新的驰骋的天地,至少也可以找到安全休整的机会。见到了庄稼地就像见到了自家的热炕,见到了老乡就像见到了亲人,这是他那时的体会。现在,解放已经十五年,他在报上看过了那么多来自农村的鼓舞人心的捷报,怎么农村的情况却变得那么黑暗了?农村干部,就是当年用鲜血和生命捍卫革命,把粮食、车辆、鞋子和子弟献给了革命的、被国民党反动派咬牙切齿、疯狂咒骂的所谓“村干”,现在竟呼啦呼啦成了四不清的与地、富、反、坏为伍的家伙?也许是他自己落伍了,跟不上社会主义革命的新形势、新课题?农村里究竟为什么、怎么样发生了这样巨大的令人灰心的变化了呢?四清与四不清的矛盾,怎样理解这个字面上看来相当不确定的新命题?怎样弄清四清、四不清这些省略语的内涵与外延?四不清究竟算一种什么样的政治力量、阶级力量的代表?四不清干部包括哪些人,都是敌我矛盾吗?所有这些急迫地寻求答案的问题,当然不是靠理论分析所能解决的。尹中信只盼望早一点到伊犁,早一点下乡,以便通过亲身的实践,来解决这些使他不得安宁的问题。
尹中信问章洋:“怎么样?下午几点可以到?”
“噢,噢,只剩下一百公里了,从这儿下去,就是著名的果子沟。一出果子沟,就是伊犁河谷——美丽的绿洲了,可惜是冬天,再有两三个小时,我们就可以在伊犁饭店——它位于伊宁市两条大街的会合处——下榻了……”
小说人语:
大地与边疆的颂歌响起,仍然动情。
难得小说人在那个年代找到了一个抓手,他可以以批评“形左实右”的“经验”为旗来批“左”。至于“经验”一事的真相与实质,更不要说背景与内幕了,完全无可奉告,更无意旧事重提。这里提到了“经验”,同样是惹不起锅就只能惹笊篱的文人路子。
在如此美妙的祖国河山中,人们寻找的首先不是风景与诗,而是一个对于“阶级敌人”的定义与可以照此缉拿的图形,一面是斗志昂扬,一面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定义与图形,北京话叫做:“谁难受,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