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十三章(第2/5页)

“瞧你!长大了,长胖了,再不把我的话往耳朵里装了……不害怕不害怕,尽管这样去吹牛吧,到时候哭都来不及呢!”

房门砰地一声开了,伊明江涨红着脸,噙着眼泪跑了出来,也不回答大家的问询,扭头跑掉了。

这顿茶喝得怪无趣的。阿西穆的老伴病病怏怏,烧出来的茶水淡而无味,却带有一股子搌布的味儿。阿西穆一言不发,斜靠着墙——一个口齿刻薄的社员评论说,他那个样子活像个正在坐月子的产妇。特别是当他一眼看到前来喝茶的还有露出了长头发、穿着长裤子、个子比他还高但还没有结婚的团支部书记吐尔逊贝薇的时候,他面色苍白,颓丧晦气,暗暗发抖。按说,这种类型的中午聚餐是最热闹的,人们交换食品,评议上午各自劳动的优劣,互相谈一些趣闻、笑话,往往是谈笑风生,肠胃和精神都得到同等的抚慰。今天,却因为主人的情绪不好,客人们也是草草充饥之后就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阿西穆留下了伊力哈穆叫了一声“队长”,伊力哈穆连忙又坐了下来,俯身说:“我的耳朵在您这儿。”

阿西穆结结巴巴、乱七八糟地说了起来。但是他的表情很坚决,似乎生怕一下子不把话说完,下次就再也没有胆量、机会和能力说出这些话来似的。他说:“那三棵苹果树,两棵是夏柠檬,一棵是蒙派斯,胡大保佑,它们每年结的果子是我们吃不完的。旁边还有一棵毛桃树,等春天一来,我准备嫁接上大蜜桃。都是我亲手栽种的。我感谢毛主席,感谢党和人民公社。我对生活再无所求。人生百年,终有一死,我们所有的人都要走这条路,或升天堂,或坠多灾海,不到复活和最后审判的日子便不再回转。留下的只有后代。爱弥拉克孜本来不过是个丫头,现在,她已经成了公家的人,再不听她爹妈的话了。队长!伊力哈穆阿洪,我的好兄弟,无论如何,请您开恩把伊明江给我留下吧。他妈病成这个样子,除了伊明江我还能指望谁?”说着,他气吞声咽,失声哭了起来。

伊力哈穆摸不着头脑:“您在说什么呀,阿西穆哥,请别哭,您到底要我做什么?”

“伊明江不能当保管,不能当干部,他得了脑袋疼的病了!”老汉抽噎着。

伊明江得了头痛症?这是从哪儿说起?伊力哈穆问道:“伊明江头痛吗?到医生那里看了没有?严重吗?”

“是的……不是的……但是……”

“我看他身体不坏嘛。他的工作也很好,社员都拥护他……”

“不行不行……”阿西穆听了这话更紧张了,“再一点点也不能让他干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脑袋疼。答应我吧,队长!”

“不说清为什么是不行的。伊明江当保管员,是队委会提名,全体社员通过,大队党支部同意了的。我和你都没有权力不让他干……我们刚才来的时候已经见了,与其说是他脑袋疼,不如说是您脑袋疼。”一贯在老人面前非常注意礼貌和保持态度的谦和的伊力哈穆,坚决地、严肃地说。他感到这里面又出了“鬼”,他要把这个“鬼”挖出来。

伊力哈穆的冷峻的态度出乎阿西穆老人的意外,他慌乱地、痛苦地喊道:

“难道你们就眼巴巴地看着他被逼得也去上吊吗?他才那么小,不像你们……”

阿西穆的话使伊力哈穆蓦然一惊,他也提高了声音:“上什么吊?被谁逼的上吊?”

“难道您还不知道吗?为什么要瞒着我?又要搞什么运动了,农村干部都有四条罪过,绥定县一个什么生产队的会计已经吓得上了吊……”

“还有呢?”伊力哈穆问。阿西穆却闭上了嘴,脸上显出了自觉失言的后悔的样子。“这是谁说的?”

“没有,没有谁说的……我听一个过路的人说的。”

“好一个过路的!”伊力哈穆的眉毛一挑,“把他找来!纯粹是造谣,搞运动搞运动,解放以来,哪一天运动停止过?只有坏人才怕运动,运动就是收拾他们的。还说什么农村的干部都有四条罪过,如果所有的农村干部都不好的话,咱们的人民公社早就完蛋了。不正是这样吗?什么绥定的会计吓得上了吊,更是无中生有的造谣……”

“伊力哈穆兄弟!请不要动怒。”老人颤巍巍地抓住伊力哈穆的手,“别的话我不懂,别的事情上我承认自己是个无能无知的草包,至于说到绥定的会计,这是千真万确的,不信您去问一问去吧……您要听我的话!不要让伊明江再当干部了,包括您自己,也要小心些……”

阿西穆的态度是这样诚恳,伊力哈穆怔住了。

“我虽然年老、怕事、没见识、没文化,我心里也有一本账啊!不要轻视老人的忠告吧,好兄弟,不管怎么说,我已经一大把胡子了,我见过各式各样的事情。您是好人,您的心是金子做的。但是,您要知道,天气有阴有晴,月亮有圆有缺,早上计划吃馄饨,晚上做饭的时候可能改成了乌麻什,原来盼望要一个儿子,结果生下来的也可能是孪生女儿……吃饭也有掉饭粒的时候,他当保管能没有毛病吗?如果来了运动……听我的话吧,再过几年,等胡大取走了我的生命,到时候您们选他当书记我也不管了啊!”阿西穆沉重得说不下去了。

伊力哈穆沉默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点点头说:“好吧。您的话我可以再考虑一下。有些情况,我再问一问。但是,为了让我相信您的话,您总该也相信我。”

“相信什么?”

“您应该告诉我,这些话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过路的人是不会和您谈这些的。好话劈山,坏话劈头。您怎么能轻易相信这些未免叫人觉得有些离奇的话呢!”

“是……弟弟告诉我的,可不要对旁人说。”

伊力哈穆心头一动。他又点了点头:“无论如何,我们无需乎害怕,可能最近四清工作队就要来了,也叫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搞运动,是为了解决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问题,阶级敌人的破坏的问题,特别是阶级敌人混入干部队伍的问题和干部中少数人的蜕化变质的问题,对于这样的运动,我们应该高高兴兴地欢迎。伊明江的事,希望您不要过于勉强他,他需要的不仅是三棵苹果和一棵蜜桃。请放心,我会尽一切力量保护他。”说到这儿,伊力哈穆安稳地笑了一下,“问题不在于有这也有那,又这样又那样。话应该这样说就对了,天偶然阴了,一定还要晴;月亮缺了,一定还要圆;旧社会连乌麻什也喝不饱的穷苦的人们,如今家家包上了馄饨;而新社会的女儿,和儿子一样地顶事!爱弥拉克孜最近没回来吗?见了她,请代我问好。好吧,我该干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