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十三章(第3/5页)
就在伊力哈穆举腿向外走的时候,库图库扎尔一推门进了来,他一把拉住伊力哈穆的手:“我的队长!到处找您,您却坐在这儿扯闲篇!对,对,你们有话。快跟我走吧,马就在门口,里希提书记等着,马上要开个队长的紧急碰头会呢!”
队干部们来齐了,会议开始。和农村会场那种烟气腾腾的环境不同,大家为了照顾犯了气管炎的书记,谁也不吸烟。乌甫尔队长拼命地揉搓着自己的烟荷包,好像这个动作多少可以使他的烟瘾得到一些排遣似的。
里希提熟悉这些忙忙碌碌的队干部们。他们大都是一些身强力壮,精于算计的人。如果凭他们的能力,他们是不愁拿不到第一等的收入,盖起第一等的房屋,过上第一流的生活的。但是,他们已经把全副心力献给了生产队。他们经常蓬头垢面,顾不上理发和整容,他们经常眼睛上布满血丝,双唇干裂,皮靴前端像个蛤蟆似的痴呆地张着嘴。他们经常受到上级和下级、好人和坏人、父母和老婆的夹攻而狼狈不堪……有哪一个上衣兜里插着自来水笔身穿干部服的人没有指责和教训过生产队长呢?有哪一个戴着眼镜惯于拽文的人没有写过责备嘲讽辱骂“村干部”的文字呢?当然,在某种场合他们又受到君王般的尊敬和阿谀。有那么一些人交替使用盘子和瓶子、帽子和棍子,千方百计地把队长大队长们引入自己的口袋,使队长们为自己的私利效命。而当这一套不能如愿的时候,又有些人对于队长抱着怎样愚蠢而疯狂的仇恨,他们随时准备一有机会就扑上去把队长撕个粉碎……几个月以后,半年或者一年以后,往往人们又会怀念起那个一度被说成十恶不赦的、业已被砸烂斗垮的队长,人们又慢慢地把这个队长拼合起来,把套包子再次套到他们的肩上,用缰绳再次拴住他们的笼嘴,于是他们撂下手底下的、刚刚修了一半的羊舍,在老婆的埋怨和诅咒的欢送声中,又去主持新一届的队委会去了……
这些队长们啊!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在田野上、工地上生龙活虎,有着无穷的精力,而一进会议室,一端端地坐到板凳上,就会一把眼泪一个哈欠,没有辛辣如割的莫合烟草的帮助,他们简直连半个小时也坚持不下来……如今,他们却都自觉地不肯吸烟。里希提抱歉地笑了,他宣布了会议的开始,解释了临时召集会议的原因,让库图库扎尔传达。
库图库扎尔两手相握,放在桌面上,用一种严肃而警惕的口气说:
“上午公社党委赵书记找大队干部开了个会,有紧急任务。什么事呢?一句话:社教工作队要来,就在明天一早。县里来电话了,四清工作队明天进驻咱们公社,这回来的人可真多,全公社有一二百人。自治区的、州上的大干部都有。我不说大家也明白,这不是好玩的事情,这不简单……现在咱们这么多人坐在这里开会,谁知道过两个月还有几个人能到这里来?又有多少人成了贪污犯、坏人、四类分子?反正要搞四清,要把咱们这些当干部的人的不清不白的事情全部查清楚……”
“不要吓唬大家吧,”里希提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四清就是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谁如果成了贪污犯或者坏人,那不是搞四清的结果,恐怕恰恰是搞四不清的结果……”
“反正心里没病不怕吃西瓜。”一个队长说。
“好!到时候您可别找我哭鼻子!”库图库扎尔举起一个食指,威胁地晃了晃,又似是开玩笑地说,“所以,我们对工作队的到来是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一千个欢迎!咱们散会以后,马上就要行动起来,打扫卫生,贴标语,挂横幅,号房子,房前房后,羊圈马号,大街小路,都要把积雪抬走。各队办公室的窗玻璃要擦干净,煤油灯、马灯,都要检查一下子,工作干部来了开会灯不亮这本身就是态度问题!标语要多写几条,汉文、维文、新文字都要!写标语的队上给记工分。安排住处,要多准备几家,让人家来了自己挑选!和各家的妇女也说一声,给娃娃洗脸要洗干净一些,不要让孩子拖着鼻涕在公路上抽陀螺,既妨碍交通,又有碍观瞻……”库图库扎尔说得很细致,很快,显示了一个老干部的胸中的成竹,他甚至想都不用想就滔滔不绝地毫丝不漏地做了布置。“这样吧,明天,咱们全体社员歇一天工,听通知排队去欢迎。”
“渠上也停工吗?”伊力哈穆问。
“这个,还没有和书记研究。看书记的意见。”
“你们说呢?”里希提问队长们。
“渠上的事情正紧,这两天天气正好。”伊力哈穆说。
“上级派来的工作干部嘛,又不是外宾……”乌甫尔说。
库图库扎尔用一种不快的目光盯了乌甫尔一眼。“听你们的,听你们的,各队自己决定吧。自己决定,自己负责。还有……对了,组织民兵把军烈属、五保户屋顶上的雪都要扫掉,听说社教干部一进点先帮五保户家干活,这不是打咱们农村干部的脸吗?还有……没有什么了。”
里希提注意地听着库图库扎尔的传达,觉得平日说话既有气势也有理论和词汇的大队长今天的口气有些不同,他似乎是有意地绕开社教工作队到来的主题,专谈一些鸡毛蒜皮。于是,他克制住难忍的哮喘,补充说:
“赵书记着重讲了正确对待这次运动的问题和掌握阶级斗争的动向……”
“对。对。当然。”库图库扎尔把话接了过去,“要正确对待,不要错误对待。要清清明明掌握动向,不能糊里糊涂不掌握动向。连阶级斗争动向都说不明晰,你算是哪个党的干部!我看咱们绝大多数人,也可以说百分之百是可以正确对待的。当干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运动咱们没见过?运动嘛,就是那样子嘛。让检查咱们就检查,提意见咱们就听着。欢迎,热烈欢迎,一千个欢迎;接受,虚心接受,一千个接受。这就是我们的正确态度,一切听社教工作队的,不管工作队说什么,我们都说‘是’,不说‘不’。还有敌人,明天,地富反坏,管制分子,一律给拉石头去,不许他们露面……”
里希提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种油腔滑调。空话越说得夸张,就越显得虚伪。什么百分之百地正确对待,什么一千个欢迎和一千个接受只能让人觉得庸俗。他说:“赵书记说,这次运动是一场严重的阶级斗争……”
话刚开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门砰的一声推开了,进来的是长着一双出奇的短腿,两眼红肿,左眼睑上有个大疤拉,鼻头红里透青的矮胖的尼牙孜。他立在门口,抚胸,转动身躯,向所有的与会干部行礼,样子活像一个演出结束后谢幕的演员。这时又跑进来一个人,是刚满十九岁的、眉清目秀,然而眉目中流露着烦恼的保管员伊明江。尼牙孜行礼完毕以后,走向前去和书记、大队长握手,又用目光向除去伊力哈穆之外的所有与会者致意。然后,他哭丧着脸,尖声尖气地叫道:“不好了,祸事了,出了麻达了……”一边说,一边啼哭起来,“你们要给我做主!你们要帮我的忙!你们要秉公处理!”他的眼角里当真沁出了泪水。说着说着,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开始捶胸打脸,痛不欲生地号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