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十二章(第2/4页)

不,她不能忍受这种歧视,不能忍受嘲笑和侮辱,甚至也不能忍受怜悯和照顾,不需要同情和惋惜,从她记事的时候她就缺了一只手,这难道要她自己负责吗?这难道是永生永世不能弥补的缺陷吗?她勤奋、善良、聪明、美丽、自尊。不论家务活还是在队里出工,不论是上学还是工作,她没有落在后边过。为什么帕夏汗那些人,什么都看不见都只看见她那只断腕呢?难道她这个人仅仅是一个承载着残肢的,比别人低一等的躯体吗?她活了二十四年,劳动、读书、学道理、学技术、尊敬人、帮助人,难道所有的这一切又一切的努力仍然补偿不了那并非她自己所造成的缺陷吗?

感谢毛主席!千遍万遍地歌颂毛主席吧!只有他带来的温暖和慈祥的新中国,才融化了爱弥拉克孜心头的冰块。只有新生活的光辉和照耀,才给爱弥拉克孜提供了一条光明的大路。只有他的巨手,才揩干了小小的爱弥拉克孜眼角上的泪水。只有在新中国,我们的维吾尔族的农民的女儿,我们的被旧社会的恶狗咬断了手腕的好孩子,我们的被一些封建的、落后的、愚蠢的旧意识旧风俗所折磨所伤害所包围的纯洁无瑕的爱弥拉克孜终于自己写下了自己新的人生篇章,她排除各种干扰以全优的成绩考进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卫生学校,她获得了国家颁发的医士证书,她现在是国家的医务工作者,是农民的朋友和勤务员,是科学、文化和新生活的传播者。

她离开了庄子上那个种了不少玫瑰的僻静的院子。她来到新生活大队,她穿上洁白的大褂戴上更加洁白的无檐帽,她的白大褂的衣袋里经常装着听诊器和温度计。她办公桌上放着血压计,压舌板和手电筒,她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再是伤残和缺憾的化身,而是病痛和忧患的治疗者和安慰者。她给人查脉搏、查喉咙、查血常规,她给人开处方、打针、谆谆嘱咐服药的方法与普及卫生知识。在新生活大队,人们称她为“医生姑娘”或者“姑娘医生”,找她的人是为了寻求她的帮助,她整天考虑的是如何解除旁人的痛苦,这使她感到了生活的意义和自己的力量。她本来就是本地农民的女儿,她很快就和这个大队的社员熟悉了。她知道病人不仅需要片剂、针剂和粉剂,而且更加需要亲切的话语、真诚的安慰和对于健全的生活方式——卫生习惯的指导。她看好了一个病人,她多了一个亲人。虽然,大队卫生站只有一间房子,就在供销社门市部的隔壁,这间房子是门诊室,是药房,也是她的宿舍,她就睡在这个弥漫着酒精和水杨酸的气味的房屋的一角。她常常为了夜间来急诊的病人而不得安眠。但是,她在新生活大队的生活是愉快多了。

这一晚,她刚刚参加完所在队的社教工作组组织的毛主席著作学习。今天学的文章是《反对自由主义》,农民们的学习非常认真、非常热烈、非常实际。大家争着发言,用毛主席的教导对照自己,自我批评,检查自己有哪一条自由主义的表现,并表示今后要改正。这种诚恳,求实的学习态度感动了她。她也在会上发了言,她说,实行合作医疗以后,有一些没有医药常识而又很有一些自私自利的思想的人,看病拿药的时候一看药价低就埋怨、不满,药价越高就越满意,甚至自己提出要求给开价格昂贵的药。四天前大队的会计前来看病,非缠着要开一些贵重的药,她碍于面子,没有坚持原则,给开了,实际上,既浪费了药品又无益于治疗。这是她的自由主义的表现,她要改正,同时也希望那位会计认识自己的不当。她的发言引起了农民的笑声和掌声。社教组的同志在小结当晚的学习的时候还特别提名表扬了她的发言,这使她很高兴。

她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卫生站,坐到桌前,拧开了台灯(新生活大队离伊宁市近,接引了输电线)。在台灯下,她翻看着一本关于中草药的汉语小册子,有许多字需要查字典,所以,她读得很慢,正当她用维语字母给一个新查到的字注音的时候,她听到了叫门声音。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声音又这么熟悉,同时,她也可以分辨出来,这不是急诊病人和他们的家属的不安的叫门声。她开开门,意外的喜悦使她跳了起来,她大叫道:

“是您吗?米琪儿婉姐姐!怎么也想不到是您来了,我的好姐姐!”

于是,她又是烧茶,又是炒瓜子,又是翻箱倒柜拿出了饼干、杏仁和水果糖,米琪儿婉拦也拦不住。茶好了,瓜子炒熟端上了,饼干和杏仁也已经摆到桌上,递到米琪儿婉手里,双方对于各自的问候回答了一连串“好,好的,好着呢……”之后,开始了并非闲话的闲话。

“您问我们这里的四清工作队吗?他们来了以后各方面都出现了新的面貌。就拿学习毛主席著作来说吧,今天晚上我们学习了《反对自由主义》……”

爱弥拉克孜的话中途打住了,她发现了米琪儿婉的异样的局促不安的神态,她疑问地看着她。

米琪儿婉本来是满腔热情地来充当这个“信使”的,事到临头,她却胆怯起来。姑娘的心,特别是爱弥拉克孜这样一个有主见的大女孩子的心,谁能摸得透呢?她会不会轻视没有文化、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泰外库?她会不会因为米琪儿婉带来了泰外库的用歪歪扭扭的字样写就的鲁莽的信而恼怒,而埋怨甚至讨厌她米琪儿婉呢?她没有一点把握。但总不能不说啊,她等到了这样晚才来,就是为了等到一个安静的场合,可以谈心的机会。她硬着头皮说道:

“爱弥拉克孜妹妹。天晚了,您明天还要工作呢。我呢,明天一早也要回去。我,我给你带了一个信封来,它,它是一个人给您写的,请不要生气……”米琪儿婉自己脸先红了,她放低了声音,“那个人,非常非常地喜欢您……那个人就叫……”最后说到泰外库这几个字的时候,已经只剩下嘴唇动而听不到声音了。

谁能断定,是爱弥拉克孜首先想到了泰外库还是米琪儿婉的无声的口形动作首先传递了这个人名的信号呢?爱弥拉克孜难道就没有这样一点敏感吗?不,她感觉到了,不是今天,不是米琪儿婉拿出信以后,早在那次她去送还泰外库的手电筒的时候……难道泰外库的形象,泰外库的狼狈生活,泰外库的举止和神情就没有给她留下一点印象吗?那天,泰外库多像一个老实的大孩子。他那样惊异地、又是顺从地、谦逊地、敬仰地望着爱弥拉克孜,使爱弥拉克孜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那么强壮,那么具有无限的精力又那么不会安排自己的生活,简直让爱弥拉克孜为他着急。当然,那只是那一天的事,然后,她就把他忘却了。说是忘却,就是说她把这件事和这个人冻结在、封锁在她的记忆的一个小角落里。其实这个人,这件事已经在她的心灵上占据了一个小小的位置。说是小小的,因为她从来也没有想过,也不敢正视心灵的这个角落,这部分被冻结和封锁了的角落……她早就坚信她这里已经没有这样的角落存在的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