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十二章(第3/4页)
但是,随着米琪儿婉拿出字迹歪斜的信封,这个角落突然膨胀了,嗡的一下子,它变成了一个极大的天地,风在呼啸,浪在翻腾,火在烧,地在转……她呆了。
“请看一看他的信呀,请您看一看啊。”米琪儿婉好像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催促着,恳求着。
她的抖颤的手抽出了淡绿色的、带着暗花纹的信笺。多么可笑的泰外库,竟找了一张这样颜色的信纸。泰外库的健壮的身躯、卷曲的头发、强有力的臂膀和精力无穷的目光,从信笺上走了下来,走到她的房里,走到她的身边,出现在她的面前,向她屈身施礼。为什么,那天她去送还电筒,他竟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驯顺、可怜呢?
可怜的大个子,他竟在这么一张酸文假醋的信笺上写得那么傻气、那么笨拙。按照维吾尔青年男子的习惯,信的开头是四句歌唱爱情的民歌。然后他写道:“我不是坏人。”这算什么话啊,给公安局写材料吗?她还看见了一句,字体是大大的:“我想和你结婚!”这又是什么话啊,难道能够这样首次给一个未婚的女子写信!
结婚!在她年轻的生命里,意味着的是屈辱,是三等外商品的廉价处理,是对旧势力的投降,结婚就是被蹂躏和谋杀!所以她早就决心不结婚。她断定“结婚”这个词儿是她的恶魔——仇敌。
而现在,泰外库写的正是这个词儿,泰外库用他那可以捏碎石头的大手,拿起摔坏了笔帽的钢笔,在淡绿色的暗花信纸上写得歪歪扭扭的这几个维吾尔文字母,给予了她怎样意想不到的冲击。结婚——“我要拿上你”,这种维吾尔式的语言是多么质朴,多么实在,多么火热,又多么缺少必要的雅致、温存与过程啊。爱弥拉克孜双手捂着脸,啜泣起来。她的肩膀一抖一抖,在她的二十多年的生命的路程上,她还从来没有这样深哭过、痛哭过,为她的不幸,为她的青春,为她的命运,她是怎么样哭也不为过。陌生而遥远,又是粗粗粝粝、生生猛猛的幸福的召唤,激活了,又是扫荡了她的根深蒂固的痛苦。天真而勇敢的,应该说是有点傻气的追求,冲决了长久以来严厉地禁锢积压住了的幻梦与悲伤。于是,泪水像冲破了堤坝的春洪,流淌了,流淌了。
爱弥拉克孜的痛哭使米琪儿婉手足无措。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说:“原谅我,妹妹,是我不好。我错了……我不是有意的,我只希望你好……别生气,别伤心,我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安拉知道,我绝对不会与别人说你的事儿。你看,你看,别哭了……”米琪儿婉的鼻子也酸了起来,她走近去抚摸爱弥拉克孜的浓密的厚而软的头发,那头发是如此洁净,在这个公社,应该是属她的面庞她的头发干净了。她掏出手绢给爱弥拉克孜擦眼泪,又用被爱弥拉克孜浸湿了的手绢揩一揩自己的眼泪。她俩的眼泪弄湿了同一条手帕。她继续莫知所措地劝慰着:“如果你不愿意,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办,就当没有这件事好了……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我知道,这只是个普通的社员,是个赶车人……”
真是奇怪。米琪儿婉在说什么呀?真是遗憾。哪怕是米琪儿婉。哪怕是这个胜过了自己的亲姐姐的最了解自己,最关心自己,最爱护自己的温柔慈爱的米琪儿婉,竟也完全不了解爱弥拉克孜此时此刻的心境……爱弥拉克孜的痛苦,是用言语可以表达的吗?又能向谁诉说呢?她哭得更伤心了。
“咚、咚、咚!”有人砸门。“爱弥拉克孜医生,您睡了吗?”好像是民兵排长的声音。
“医生姑娘,是我们啊,有个受了伤的人 !”这是民兵排长的妻子的声音。
爱弥拉克孜立即收住了泪水,略略整理了一下头发,示意让米琪儿婉去开门,她本能地立即清理了诊榻,穿上了从背后系带的白长罩衫。
民兵排长背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队长的妻子睡眼惺忪地跟在后面。显然,这个女人已经睡下了,民兵排长怕深夜来叫女医生的门不方便才把她叫起了同来。排长把“伤员”放到了诊床上。这个人满脸血污,一只眼睛肿得像核桃,嘴角上流着血水,棉衣领子被撕了一个稀烂,扣子一个也没有剩下,裤子上全是泥和雪。
爱弥拉克孜又拉开了一盏灯。她打量了一下“伤员”,惊呼道:
“尼牙孜哥!”
“是尼扎洪,”民兵排长说明道,“我在公路边上的坟地一带发现了他。看样子他被人打了一顿,他躺在雪地里。如果没人发现,还不活活冻死!”
爱弥拉克孜顾不得细听,连忙检查了他的脉搏、血压和瞳孔,听了他的呼吸。松了一口气。她说:“有点脑震荡,没有任何危险。先给他洗一洗脸上的血吧。”她指挥米琪儿婉把暖水瓶里的水倒到一个搪瓷盆里,爱弥拉克孜用药棉沾湿,轻轻给尼牙孜擦拭血污。同时进行着进一步检查。她说:“打得可不轻。鼻骨折断。一个门牙脱落了。这只眼睛也够呛……”洗干净以后,爱弥拉克孜对伤员做了一般处置,把他的眼睛包扎起来,又在面部的伤口上涂了些防止感染的药剂,用橡皮膏贴上了几块纱布。然后,她洗一洗手说:“不要紧的。要不了多久他就会醒过来的。”
“那怎么办?”民兵排长商量道,“看是不是由我来照顾这个人。医生姑娘,您到我家去休息吧,如果伤员有什么情况,我再去找您。”
“到我家吧。”米琪儿婉说。
只好如此。否则,爱弥拉克孜这一夜可怎么过呢?……爱弥拉克孜嘱咐了几句,留下一点止痛和抗感染的药,便和米琪儿婉走了。临走的时候,她们俩不约而同地往桌子上看了一眼。桌子上本来放着泰外库的信的,现在不见了。米琪儿婉想:“可能爱弥拉克孜把信收藏起来了吧?当然,是给她的信嘛。也许她还要再‘研究研究’这封信?”她没有问。爱弥拉克孜想的是:“可能米琪儿婉又把信收走了吧?唉,我哭得太厉害了,把米琪儿婉姐姐吓住了……”她更不好意思问。她们走了。
妇女们走掉了,民兵排长伏在桌子上打盹,过了两三个小时,尼牙孜呻吟起来。民兵排长走过来问道:
“您这是怎么了,尼扎洪?是谁打了您?”
“给我一碗水,水……”尼牙孜挣扎着要坐起来。
“您先休息,我给您倒去。”排长拿起一个茶缸子,又去拿热水瓶,原来热水瓶的水方才洗伤口时已经用完。“您躺着,我回家给您倒去。”他告诉尼牙孜,走了出去。
民兵排长走了。尼牙孜忍住剧痛坐了起来。他用一只没挨打的眼打量着四周环境,基本上弄清了自己的遭遇和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他思索着对策。忽然,他发现了诊榻脚下的一张信笺。出自他到处打探隐私的习惯,他强忍疼痛弯下身去捡起了信,他用一只眼扫了一扫,如获至宝地揣到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