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十三章(第2/5页)
四清工作队到来后他有些紧张。库图库扎尔和他谈过两次,意思是让他伺机活动活动,暗示他要想法把伊力哈穆撂倒。穆萨哼哼哈哈,心想:“我才不给你抡砍土镘呢!”特别是经过六三年麦收时节那天晚上在乌尔汗家喝啤渥、吃烤肉时的谈话,穆萨看出了库图库扎尔的危险性。他从那时起已经决心与库图库扎尔拉开距离。大大咧咧、吊儿郎当的穆萨其实有自己的界限和分寸感;马马虎虎、吵吵闹闹的穆萨其实有自己的防备心和警惕性。有些话他只是大喊而并不行动,有些话他连说也不说,听了也绝对不随声附和, 有些事他是悄悄地做,谁也不说。“我才不跟着库图库扎尔进监狱呢!”他清醒地在心里合计。
但是,他也被章洋要搬到尼牙孜家去的消息所激动了,他也是来到大队打探风声来了。他准备听一听,看一看,而且仅仅是听听看看而已。
在加工厂。麦素木坐在中心,向周围的人正在大发议论。他的脸上隐藏着一种狡猾的笑意。他说:
“你们知道吗?这就叫做:政策!说起政策,是上面……”他用食指向上空神秘地一指,“制定的,那是书上写着的喽。共产党、国民党、耶稣教、伊斯兰教,都有自己的书……”
“这么说,章组长搬到尼牙孜家去,也是按照书上写着的政策办的喽?”伊明江问,有几个人笑了起来。
麦素木听出了伊明江话里的嘲讽意味,但他觉得伊明江不过是个孩子,没有放在眼里,于是,他正色道:
“当然,减租反霸的时候,不就是这样吗?乡约,百户长预备的宽宅大院,工作组硬是不住,专门住穷人的房顶漏天,墙缝漏风的土房子!”
“怎么能够和那个时候相比呢?”伊明江不服地说,“那时候,穷人是受剥削的,富人是剥削人的,工作组当然要到穷人家去住。但是现在呢,尼牙孜是被剥削的吗?不,少说着他也是个不爱劳动的二流子,章组长搬到他家去,实在叫人想不通啊!”
“想不通?你想得通不通有什么关系?”麦素木继续大放厥词,“什么事都等你想通了还得了?”麦素木哈哈大笑,然后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刷地打开了,指着笔记本说道:“马克思说过,制定政策,是上级机关的事情。群众的责任,在于执行。明白吗?”
偏偏伊明江把头凑了过来,“给我看看,您是怎么记的?马克思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廖尼卡忍不住插嘴说:“我不信这话。解放以来,不论办什么事,党总是把政策交给大家,什么事都要征求大家的意见,让我们当家做主。我看,您说的马克思的这段话,不一定是真的。”
“大概是您自己编的吧?”伊明江说。
听众哄笑起来。穆萨在一旁笑得最开心。看到像麦素木这样一个当过科长又有文化的人被一个农村青年当场揭露,他觉得有趣。他想,麦素木啊麦素木,你错了,你的那一套“马克思说”,用来吓唬干部、学生大概比较管用,用来吓唬农民算是找错了对象。农民有自己的利益、自己的经验、自己的判断是非的标准,靠援引“某某某说”来吓唬农民往往是无效的。还不如他穆萨,从来都是用农民自己的语言去吹牛放炮……
笑声使麦素木深感狼狈。狼狈中他马上换了一种面具,他狞笑一声,略略探身,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向伊明江一指。
“我的好兄弟,您是在这里,是向我说话,这倒是没有什么危险喽。可您刚才说了些什么呢?什么现在和减租反霸的时候不同了,什么那时候穷人受剥削,现在的穷人都是二流子。”(按:伊明江的原话并非如此。)麦素木冷笑了两声,突然眉毛一竖:“这就是反动言论!这就是破坏言论!这就是勾结四不清干部,反对工作组,破坏社教运动!”麦素木又用指关节敲了敲自己的笔记本,“现在,四不清干部统治着农村,他们比地主还坏,比乡约伯克还坏!明白吗?老弟!不要再多说的,你刚才那一套话要是放在另一个场合讲,你就要定成现行反革命!”
大家都怔住了,穆萨也改变了刚才斜靠半坐半躺的姿势,直起了腰身。麦素木的声色俱厉引起了(哪怕是在一瞬间引起了)一阵紧张。这就是扣大帽子的威力。麦素木早就介绍给库图库扎尔过。小一点的帽子总具有保留、讨论、商量的余地,被扣帽子的人可以把帽子摘下来,但是,现行反革命的特大号帽子一扣,严丝合缝,盖住了一切,而且像焊死了一样,不准挪动分毫。伊明江一气,起身离开了这里,廖尼卡跟了出去,背后,传来了麦素木的阵阵笑声。
与此同时,在七生产队的马厩里,人们也在议论着这件事。这里,以阿卜都热合曼为首的四个白胡子老汉,正在修理牲口套具。人们从热合曼这里听到了这个难以置信的消息。热合曼一脸怒容,连回答日常的问候的时候也是紧绷着脸。
最年长的、八十多岁的老汉斯拉木(他本来是护林员,冬闲时候,协助干些杂活),劝慰地说:
“不要生气,热合曼那洪,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可能的,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种人。有白天就有黑夜,有鲜花就有刺草,有百灵就有乌鸦,有骏马就有秃驴。章组长看中了尼牙孜,这也随它去吧……”
第二个老汉面庞红扑扑、身材高大,他和蔼地说:
“没有关系,热合曼老弟!我们说尼牙孜是狗屎,可有人认为他是玫瑰呢。有什么办法呢?让他把这朵玫瑰花插在耳朵上吧,等弄脏了他的头颈他就会弄清真相的。小孩子们也是这样,你不让他玩火,他总是不行。等他烧了手,哭上一阵之后,就知道什么能玩,什么却不好玩了!”
第三个留着浑圆的美丽的白胡须的老汉正拿着榔头敲打着小鞍,他说:
“对于人们来讲,什么最糟糕呢?恼怒最糟糕。从恼怒中长不出一棵有益的青草。举一个例子吧,譬如您养了一头奶牛,一天可以挤到十五公斤的奶。忽然,撞上了恶眼维吾尔人认为人畜病灾是由于撞上了“恶眼”所致。,牛没有了,奶也就没有了。这当然是一个损失。如果您因而恼怒,您吃不好饭,您睡不好觉,您埋怨老婆,责骂孩子……这就是双倍的损失。没有比恼怒更折磨人,损伤人的。与其恼怒,为什么不平静地坐下来呢?”
“就是这样,”斯拉木补充说,“要忍耐,不要恼怒。忍耐的底下是黄金,而恼怒的底下是灾难。”
“这统统是谬论!统统是错误的!”一直默不作声地干着活的阿卜都热合曼突然叫起来,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眼睛里浮现着泪花,“你们说的这些,统统是旧社会麻痹劳动人民的老一套!我真奇怪,解放这么多年了,你们怎么不学习毛主席著作、毛泽东思想呢?我难道是在为了丢掉了一只奶牛而哭泣吗?我难道在考虑我个人的损失!什么世界就是这样的,什么一切都会好的,到底白天和黑夜,鲜花和刺草,百灵和乌鸦,骏马和毛驴有没有区别呢?能不能把乌鸦当作百灵,把毛驴当作骏马呢?能不能听任刺草把鲜花掩没呢?唉,亲爱的老大哥们,你们在对我进行什么样的说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