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十八章(第2/5页)

闲谈就这样开始了,而题材一般是那些最美、最强的人物身上的最丑、最弱的部分,从喝茶谈到打馕,她们说起某人新娶的貌美惊人的媳妇,她打了一炉馕,全部贴在土炉的壁上揭不下来,最后用铁铲揭,毁坏了土炉,一炉馕毁了一个土炉。这样的笨蛋长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她男人总不能从早到晚一直趴在她身上啊,男人总得吃饭吧?不吃饭你长得再佳丽也没有力气看没有力气趴呀?为什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的男人却没有和她离婚?现在的男人是怎样地软弱无能了啊!“我年轻的时候如果有一个馕揭不下来或是落到火灰里,早被男人揪住头发打一顿嘴巴了……”一个老太婆骄傲地说。

全场笑成了一团。

“那么,你们知道雪林姑丽为什么和泰外库离婚了吗?”

帕夏汗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她的虚弱的脸上突然放出了兴奋、愉悦、挑逗、神秘的光彩。果然,对于这个问题,她有一个独特的答案,从她那个自信的神气上看,她的答案将是今天茶会上打出来的一张王牌。

没有人敢于冒冒失失地自称“知道”,没有人敢于轻视帕夏汗的一贯掌握一切最新隐私的权威地位,所有的女人都静了下来,不再交头接耳,不再左顾右盼,甚至不再掰馕喝茶,所有的眼睛、耳朵和神经,都聚集在帕夏汗身上。

“别看泰外库个儿大,他……”帕夏汗突然妖媚而又诡诈地一笑,她伸出右手食指,弯曲了头两个指关节,像汉族商人表示“九”的那手势,“他是这样的。”她说,咯咯地笑个不住。

咯咯的笑声引起了嗤嗤的、嘻嘻的、哼哼的、嘿嘿的、呦呦的,各式各样的笑声。

“别胡说……那是个那么壮的小伙子……”有人连嗔带笑。

“壮又怎么样?您亲见过他的那个玩意儿吗?”帕夏汗挤一挤眼。

“难道您就知道吗?您又是从哪里摸出来的情况?”对反驳的反驳,使娘儿们笑得更厉害了。

“米琪儿婉说出来的。雪林姑丽把这个事儿告诉米琪儿婉 ,米琪儿婉把它说出去了。唉,傻子,你们知道个啥?从外表才看不出来呢。有的又高又大,就是不中用,有的又瘦又小,可是能顶一匹种马……”

话题进入了最精彩的部分了。

“你们还不知道更有趣的事呢。”在这种少有的快乐兴奋的情绪中一直保持着冷静的女主人古海丽巴侬说,“泰外库最近看中了一个姑娘,想把她娶上遮遮丑,好有个门面。”

“谁?”齐声相问。连帕夏汗也怔了。她心里埋怨古海丽巴侬没有把消息告诉得周全,给自己留了一手。就像猫教老虎学艺还要为自己保留一手“上树”的本领一样。

“爱弥拉克孜!”

“什么?”不仅众人闻所未闻,连帕夏汗也瞪起了眼睛,“不可能的!”她说。

古海丽巴侬笑而不争,然后,她走到条案边,拿起几本书,从书下抽出一张信纸来,“这就是泰外库给爱弥拉克孜写的信。”

除去帕夏汗以外,大部分客人文墨方面差一些,于是,女主人为大家阅读了信件。

“岂有此理!这样一个骟牛阉马竟然敢在我的侄女身上打主意!”帕夏汗骂道,那种气愤的样子好像她自己受了奇耻大辱。

“可信怎么到得您手里呢?”一个客人问。

“也是米琪儿婉拿出来的啊!”

“米琪儿婉为什么……”许多客人不理解。

“那我们怎么知道呢?”古海丽巴侬显出一种很慎言的样子。

“那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库瓦汗很高兴有这样一个机会来显示自己的智力发达,同时也显示自己决不辱没她们这个喝茶串门的团体。她推断说:“伊力哈穆把雪林姑丽从泰外库身边夺来给了他的弟弟,章组长都知道了这个事情!她米琪儿婉能不替她老公说话吗?不管是真是假,她米琪儿婉要公布泰外库的生理缺陷,可怜的人,这样,雪林姑丽打离婚不就大大的有理了吗!”

众位女宾用连连点头表达了对库瓦汗的真知灼见的叹服和理解。

于是,茶会散后几个小时以内,关于米琪儿婉发布了泰外库有生理缺陷的公报的说法传遍了全大队,而且这个说法开始向公社、向新生活大队和牧业大队,向四面八方远远传播。

必须公正地指出,传播这个说法的多数、甚至是大多数,这些女人和男人(男人也有!)他们对米琪儿婉或泰外库并非心怀恶意,他们急于告诉别人的目的并非为了损害哪个人,他们的传播基本上是一种超功利主义的、为艺术而艺术的、主要是追求知识性、信息性、娱乐性和趣味性的活动。正像有的人喜欢养金鱼,有的人喜欢集邮,不幸,更多得多的人的业余爱好是传闲话,是有意无意地去中伤那些美好的人和事。而且奇怪的是,人们传闲话的时候毫无禁忌,当过妓女的人照样津津乐道某个女孩子的失贞,十分钟以前还毕恭毕敬到某个人家去借东西的人,十分钟后就可以添油加醋地扩散这个人的丑闻……

泰外库在社教工作队到来的那个晚上,在爱弥拉克孜送还的电筒的亮光照耀之下,他细致地回味了、激动地发现了他对于爱弥拉克孜的爱情,他向伊力哈穆夫妇倾吐了自己的心曲。他想着给可爱的、可怜的、可敬的姑娘写一封信。他用他那粗大的、一把可以捏碎石头的手掌拿起了一管笔帽已经破损的钢笔,写下了一封天真、火热、呆痴、感天动地的求爱的信。他把信交给了米琪儿婉。焦急和期待、愿望和幻想、苦恼和欢乐像海潮一样地冲打着、激荡着这个身高一米八的大孩子。一刻,海潮把他举得那么高,他看到了白云、雪峰、苍鹰、光辉的太阳、明媚的月亮和璀璨的群星轮番升起。一刻,大浪又把他打了下去,周围只有无边无际的,灰茫茫的又咸又苦的泥浆。

他二十六岁,他在人世间经历了二十六个寒暑。奇怪,他怎么像初生的小猫,似乎一直还没有睁开过眼睛?他怎么不知道冬日的伊犁的田野是这样安详?落了叶的树枝也仍然妩媚,铁锨和砍土镘相碰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多么清脆。公路上的车辆熙熙攘攘。从打馕的土炉里冒出的柴烟特别芬芳。老人都慈祥。青年都健康。儿童都活泼。姑娘都是花朵。她……不,他再不要随便说她的名字,她比什么花都好看。就连泰外库自己吧,他也是头一次注意到自个:高大、强壮、卷曲的头发、肌肉发达的臂膀,正直的、天真的心。他没有爱过,那三年的婚姻像早已被吹散的薄雾,如今他才知道,有这样强、这样真、这样热的、改变着一切的爱情,他爱——爱弥拉克孜,让我含着泪再叫一遍你的名字吧,他要爱她一生一世,直到他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儿,直到她变成弯腰驼背的老妇,直到走不动路,说不出话,静静地等待着最后一次沐浴犹言“死亡”。穆斯林死后要立即沐浴, 缠以白布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