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十八章(第4/5页)
这些话曾经传到他的耳朵里,他不认为是说他的,这不过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的组合,尽管刺激了他的听觉,却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后来,多次的重复能够冲破冷淡和轻视组成的屏障,这些声音终于组成了语言信号,触动了他的大脑,触动了他的中枢神经。这使他十分厌恶、烦躁,但他仍然没有去琢磨这些话的含意。
他漫无目的地走到供销社门市部的门口。有一个年纪很大的,面部的皱纹像重叠的蛛网、牙齿也只剩下了最后一两颗的老女人,她叫住了泰外库:
“到我这里来,我的孩子!”
穆斯林是最讲敬老的。泰外库连忙走了过去。
老太婆从头到脚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泰外库。她问:“孩子,您没有到清真寺去找阿訇看一看吗?”
“什么阿訇?”泰外库莫名其糊涂。
“噢,是的。现在不兴找阿訇了,那你就去城上的大医院吧,找一个从上海来的高明的医生给你瞧一瞧……”
“我没有生病啊,老妈妈。”
“别瞒着我,我的可怜的孩子。再不然,你听我说。伊宁市汉人街联合诊疗所的门口,有一个骑毛驴的医生,他是从和田民丰县尼雅河边来的。他的胡子从下巴一直长到了胸口。他看病是很有名的。听说,他用麻雀的腰子配了一种药,你吃了就会好的……要不然,人活一世,你可怎么办呢?”
对于一个正常的,本身并不存在这方面的麻烦的维吾尔男子来说,难道还有比这个更恶意的胡说八道吗?如果一个人被胡说到这一步,难道不应该给她一个嘴巴吗?你怎么可以平白无故地说他有生理缺陷,侮辱他男性的尊严?如果现在和泰外库说话的不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如果这个老妇的脸上没有蛛网重重般的皱纹,如果她的口腔里再多有几颗牙齿,他非一把把她揪起来扔到十米开外不可,他气愤地看了一眼她的满是褶子的脸和她瘪瘪的嘴,他忍住了那令人头昏眼花的怒火,他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他继续往前走,一想到麻雀的腰子就气得身上哆嗦,他走过大队加工场的时候,又听见了叫喊:
“泰外库拉洪,泰外库兄弟!”
是麦素木,麦素木把他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泰外库兄弟,听说您有点什么病,是吗?”
“我有什么病?”泰外库反问,他的脸色本来就是青的,现在更是阴冷了。他的眼睛原来就很大的,现在瞪得滚圆滚圆。麦素木都有点怯了。
“就是……那个……也可以说是一种不太好说的病。”麦素木说,并且从眼角不断地窥测着泰外库的神色。
“放屁!谁说的?谁和你这样说的?”泰外库一把抓住了麦素木的脖领子,一拉,麦素木的脚几乎离开了地面,而且,他已经憋得喘不过气来。
“请放开手!请别生气!啊哟,您别勒死我呀!请听我说……”
“说!”
麦素木转动了动自己的脖子,又理了理衣领,他说:
“是这样,我从来也没有相信这些话,我也认为,这太卑鄙,太恶毒,太无耻,可是最近,我们队,不,我们大队,不,是全公社都在议论您,都说……您别生气,我可没相信,我认为这是最最靠不住的谎言!是这样,都说您有个什么病,正因为您有缺陷,雪林姑丽才离开了您。我问了几个人,我想知道,是哪个毒蛇在喷溅这样的毒汁,大家都说,是米琪儿婉说出来的!”
“胡说!”
“哼哼,哈哈,如果您认为是胡说,那么,您请吧。”麦素木拿起了算盘。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我也不相信,我认为米琪儿婉是个好女人,是贤德的化身。我更认为伊力哈穆同志是好队长,是党员和干部的模范。但是,人们告诉我,除了雪林姑丽,别人能知道您的某些情况吗?不能。雪林姑丽可能对外张扬吗?您对那个女人也是了解的,她在您那里,是一朵娇羞的暂时还没有开放的花。雪林姑丽可能告诉谁呢?只可能告诉米琪儿婉。有谁能用雪林姑丽的名义来造谣呢?只有米琪儿婉。如果不是米琪儿婉而是一个什么旁人的人来中伤您,请问,人们能够相信吗?人们难道不追问他:‘你从哪里晓得的’吗?”
“这……”泰外库觉得又是一阵头昏。
“还有,请问,您是不是给一个姑娘写过一封信?”
“怎么样?”泰外库警觉起来。
“您是不是给爱弥拉克孜写的?”
天在旋转,地在旋转。“您怎么知道的?”泰外库急迫地问。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您跟我来。”麦素木锁好了抽屉,他自己悄悄地一笑。
麦素木在前面走,泰外库像一个梦游者,像一个接受了催眠的人,除了跟着麦素木,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想不起。
……麦素木和泰外库又坐在麦素木家里屋的小桌旁了。泰外库注视着麦素木,麦素木掀起了毡子的一角,摸摸索索,他拿出了一张纸。
泰外库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泰外库的心尖上挨了一刀。
泰外库看到了自己给爱弥拉克孜写的信。这是在那个夜晚,在煤油灯的灯光照耀之下,他笑着,哭着,想着,一笔一画写下的不成样子的却是最虔诚、最纯洁的信,是凝结了他的少年的天真、农民的淳朴、孤儿的坚强和初恋的疯狂的最宝贵的信。他小心地,无限信赖地把信交托给了米琪儿婉,像把自己的生命交托给了她……如今,这信怎么跑到了麦素木手中!
“米琪儿婉拿着这封信到处嘲笑你们,嘲笑你泰外库。又嘲笑她爱弥拉克孜,这封信在咱们村的妇女们手中传来传去,许多人笑出了眼泪,许多人笑岔了气……那天信传到了我的老婆手里,我看到了,把它夺过来藏了起来。现在,请你把它收起来吧……唉!兄弟,你也是,写了信,就自己送去嘛。再不然,花几分钱贴上邮票交给邮局嘛,怎么能随便托付给不可靠的人。您太年轻,太善良了啊,我的好兄弟!”
“怎么会是这样的?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泰外库低声自言自语,说了一遍又一遍,他的眼神有点呆滞了。
“哎,兄弟!”麦素木悲天悯人地叹息,“这叫我怎么说?您脑子里缺乏阶级斗争这根弦呀!哪能随便相信人呢?世界上最狡猾、最无情、最毒辣的就是人啊。人和人在一起,还不如狗和狗在一起和睦。俗话说,老实人的犄角是长在肚子里。真是说得不错!越是表面上好的人,就越是坏!说实话,男子汉就是要吃、喝、嫖、赌,吃喝嫖赌的男子汉往往有正直的心肠,洁白的灵魂。防,恰恰是要防那些‘大公无私’‘积极忘我’的正人君子!女人呢,就是要打扮、风流、馋、懒、嫉妒,恰恰是又打扮又风流又馋又懒又嫉妒的女人,她们最真诚,最招男人喜欢。她们像水面上的白鱼,她们并不咬人,而那些一举一动好像贤德的化身的女人,她们却正是芨芨草丛中的蛇……这是我多半辈子的经验啊,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