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十六章(第2/4页)
是的,他没有走得那么远。在最后一刻,或者更正确一点说,在最后一秒钟,他停下了步子。他收住了脚,他转过了身,他面向着祖国而背对着境外,他不走了。但是,他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和来历。他隐姓埋名,假报自己叫安尼瓦尔斯拉木,且末县人。他说了个且末县,不仅因为他年轻时接触过一个且末行商,知道了且末这个地名和一些有关的情况;更因为且末是新疆的最偏僻,最边远的一个地方。且末和它的姊妹县若羌,位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东缘,周围数百公里之内渺无人烟,西通库尔勒、南通民丰的公路常常被流沙阻住。再找不到比它更僻远的所在,连方言也与南疆和北疆的绝大多数地方有所不同。 在边境有关部门的帮助下,他被遣送到了且末。到了且末,他向当地政府声明,他本来是伊犁人,全家已经外逃,他在最后一刻决定留在祖国,他再没有别的亲人,在政府的帮助下到且末来探访他的一个远亲,当然,远亲没有找到,他申请留在且末种地。人口稀少而冬小麦富裕的小小的且末县的一个公社顺利地(应该说是欢迎地)接纳了他。他定居下来了,他生活在著名的罗布泊边。且末和若羌,都因罗布泊这个湖泊而著称于世。罗布麻,罗布方言,这些名称都自那个湖泊而来。他耕作在罗布泊畔,他是一名模范社员,从天不亮到天黑,他像土拨鼠一样地穿行在田地和泥土之中,按天记分的时候,他经常早作晚收,中间不休息;按定额完成百分数记分的时候,他经常帮助体力弱的人,装车的时候他站在迎风吃土的地方,修渠的时候他站在低洼泥泞的地段,锄草的时候他专找地头地边,草多土硬的长垅下砍土镘,割麦的时候他利用休息时间割芨芨草供应大家腰子。他的劳动无可指摘,只是他的话少,他的笑容更少。两次队里把他评为五好社员,可是他坚决不肯接受奖状,队长觉得他不可理解,一个自作聪明的年轻的会计说他是一个光知道劳动而毫无政治积极性的典型。为他说亲的使者越来越多,甚至于那个公社的一个小学教师,一个长着鹅蛋形的脸、细长的眉毛、戴着纯金耳环的大姑娘,一个本地著名的美人、被说成是因为过分挑剔而年龄偏大还没有嫁人的“公主”,给他写了一封情意缠绵的信。这一切都被他拒绝了,这也引起了种种猜测和议论,只是由于他的劳动和品德白璧无瑕,深得人心,所以才没有产生什么恶意的流言。
一九六四年冬天,四清工作队到来了,他非常害怕,听了一个月的宣传讲解以后,他带上随身换洗的衣服,带上两个大馕来找工作组。他交代了自己的真实情况,他准备好了立即接受拘捕和制裁。他交出了连夜写的书面交代材料和绝命书。他严肃地考虑了由于自己罪大恶极而被判处死刑的可能性,他情愿接受祖国和人民的惩罚。他唯一的要求是在他饮弹伏法以后把他的绝命书交给他的妻子和儿子,如果妻儿还在中国的话。
他的绝命书是这样写的:
我的亲爱的过去的妻子乌尔汗和可爱的儿子波拉提江:不知道你们现在在哪里,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还活着。也许你们被欺骗、被裹胁,真的到了那边,在饥寒中,在冷眼和轻视中流落异邦?也许你们还留在家乡,代我受辱,代我受罚,你们作为反革命外逃盗窃犯的亲属而受到应有的监督管制?也许乌尔汗妹妹已经再婚而留在我的名下的只有永久的诅咒!也许你们已经在耻辱和磨难中患病在身,或不久于人世?但是,我没有忘记你们,对于你们的思念,这是比我即将接受的处决更痛苦的报应,对于你们的思念,回忆,这却也是我的罪恶的生命的最后一刻的一片光辉。当然,这种思念只不过给你们带来耻辱而已。
……一九六二年四月三十日夜,大风呼啸,飞石走砂,天昏地暗。库图库扎尔,这个伪装的歹徒,这个不见血的杀人犯和两条腿的狼把我从家里叫了出来,我在迷茫之中被他引到了地主婆子玛丽汗的家门旁。不知从哪里出来了三个人把我拥到了玛丽汗家里。库图库扎尔不见了。这三个人当中有一个就是来过咱们家的赖提甫。另外两个人的凶恶的样子我就不细说给你们了。赖提甫说,目前侨民协会在伊宁市设立了几个转运站,各县准备去那边的人在那里食宿,办理手续和购买汽车票。为了帮助更多的人去阿拉木图,转运站需要很多的粮食。因此,他们要求我打开仓库。我说我不准备去苏联,即使我准备去苏联也无权打开仓库,因为仓库里的粮食属于七队的社员。那两个凶神一样的人掏出了刀子,说是没有时间和我进行争论,行,跟着他们一起干,不行,送我下地狱。赖提甫又告诉我,大队书记也是他们的人,全伊犁都是他们的人,侨民协会的命令就是最权威的命令,他们说什么都算数。而且,他们从库图库扎尔处知悉,公社党委已经上报准备逮捕我,一两天批下来我就得锒铛入狱。只剩下了一条路,跟他们一起干,他们将负责把我安全地送到侨民协会转运站,送到边界那面,保证我可以在塔什干或者阿拉木图,在伏龙芝或者杜尚别或者阿什哈巴德任意选择职业,并且由于我在后勤供应方面的贡献说不定还要获得一笔金卢布奖金。而且,赖提甫补充说,他将立即采取措施把你们二人也送到那边去,我们将会团聚在一起。在赖提甫说完这些以后,他们从我的腰身上搜去了随身携带的、我习惯地把它绑在腰带上的仓库钥匙。
错了!大错已经酿成了!我走过了这样一条黑色的路。这条路的起点上,我只是接受了一点小小的拉拢和贿赂,多吃了一点点肉和多喝了一点点酒。这条路的终点,是盗窃,是叛国,是背叛了祖宗,背叛了亲人,背叛了天山,背叛了伊犁河和塔里木河,成为祖国的罪人,民族的罪人!
……为什么没有走呢?是一九六二年五月六日早晨,天还没亮,赖提甫通知我去汽车站,并且说你们两个人在等着我,说是你们也已经变成了“侨民”。我没有看见你们,他们又说你们已乘坐第一辆车走了。大约十点钟,我们来到了边界。这是一片开阔地,中国这边种了一点春麦,由于浇不上水庄稼长得不好,然而总算有一点绿色的小麦。苏联那边是一片荒地,两边戒备森严的铁丝网都打开了口子,全副武装的外国士兵在“维持秩序”,稍远一点停着一排用帆布整个蒙起来的大卡车,卡车的发动机轰隆轰隆。咱们这边,缴验了真的和假的苏侨证的人们连喊带叫,连推带搡,连骂带跳。像一群在暴风中失去了头羊(山羊),东奔西突的羊只(绵羊),像一群从失了火的森林中跑出来的兔子。大多数人处在一种疯狂和兴奋之中,也有一些人在跨过边界的最后一刻丧魂失魄,面无人色。这一群羊和兔子,这一群兴奋若狂和面无人色的伙计,在跨过了边界的第一步以后,忽然一个个都垂下了手,垂下了头,规规矩矩地排成了队,一声大气也不敢出。他们小心翼翼,呆头呆脑地去接受检查、检疫和消毒。他们接受消毒的样子才可怕呢。几个保养得很好的,白皮细肉的,肥肥胖胖的那边的小伙子,他们抓着一把一把的药粉洒在这些假苏侨的身上,把药粉塞到这些假苏侨的前襟和后脖领子里了,然后还要经过药液的喷洒。浓厚刺鼻的药味一直传到了国境线这边。我站在边界上眼看着这一切,我听到外国士兵和检疫工作人员吆喝驱赶这些假侨民的粗暴的声音。这些像牲畜一样,甚至连牲畜都不如,可说是像虫子一样地被检疫和消毒,浑身都是药粉和药液的人们,最后被装到卡车的车厢里,帆布的下边,没有窗口也没有换气洞,他们就这样被运走。我的真主!这有多么可怕,多么冷酷。这里哪里有一丝一毫自由、幸福、享乐的影子!维吾尔人的乐园究竟在哪里?维吾尔人的幸福究竟在哪里?维吾尔人的未来究竟在哪里?是在那边吗?在铁丝网的那一面?在陌生而森严的异邦?在趾高气扬,养尊处优的外国官员的手心里?在不透气的卡车篷布下面?还是在令人窒息的化学药粉药液的喷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