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十六章(第4/4页)

“谢谢毛主席!”伊萨木冬向毛主席像抚胸施礼,流着泪……

二十天后,工作组同志告诉他,已经与伊犁方面联系过了。他提供的情况很重要。同时,他可以放心的是,他的家属乌尔汗和波拉提江都好着呢,他们的生活正常,仍然住在原来的房子里。

“好着呢!正常!原来的房子里!”伊萨木冬喃喃地重复着。这过度的喜讯像超浓度的醇酒一样,使他迷醉、晕眩,喘不过气来。

“组织上的意见,请您回伊犁,和您的家属团聚,弄清你的事情,做出明确的结论,也有助于清理这件案子。为了避免惊动现在还在隐蔽着和活动着的敌对势力的代理人,我们准备派一个人先送您到县里,由县里安排您回公社,回家。”工作组同志说。

派一个同志送?呵,自己给组织找了多少麻烦!可也是,难道自己一个人就这样回去吗?

就这样,他离开了偏僻而富饶的半农半牧的小县且末,告别了阿尔金山、塔什萨依河与大片的庄严粗粝的原始胡杨林,回到了阔别将近三年的伊犁。亲爱的,别来无恙的伊犁!三年前,伊萨木冬在惊恐和混乱中,在失去了主心骨的情况下离开了你;如今,他又在忐忑和痛惜中,然而是在有了准主意的情况下归来了。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呢?是和妻儿的团聚和诚实的、有指望的劳动吗?还是严厉的、应得的制裁呢?只要他一闭眼,一想起在边界线上所看到和所体验到的最可怕最可耻也是最可贵的一切,他就什么也不怕了。

他和从且末县陪送他来的工作干部同志告了别,情况还不允许他在家里像接待贵客一样地用心招待且末的来人,这使他十分难过。伊宁县公安局派车把他秘密送到了跃进公社。与县上一个同志,塔列甫特派员与里希提书记一起,他再次详详细细地回忆和叙述了一九六二年春天的所有有关情况,集中谈了有关库图库扎尔的问题。经公社领导与社教队研究确定了做法以后,塔列甫通知他:“您回家吧。”

库图库扎尔的好戏到了最后一幕。在玛丽汗给他报信以后,他和麦素木商量了一回,他们的结论是:绝处求生,硬顶下去;他们的逻辑是:在小麦窃案上,伊萨木冬不可能提出更多的旁证和证据,那么,仅凭一个人的口供,不可能定库图库扎尔的罪。只要问题定不下来,拖下去,就有希望在时机到来的时候彻底推翻。然而,他们的估计又失算了。在由别修尔主持尹中信和赛里木参加的大队范围的揭发批判会议上,当库图库扎尔耍无赖的时候,谁能想得到,谁能梦得见他的亲哥哥,树叶落下来也怕砸破头的阿西穆颤抖着站了起来。老中农说:

“别赖了,我的兄弟!更不要反咬别人。这样下去,你的罪越加大了。大家都知道我胆小,我害怕,从一九六二年以来我更是吓破了胆,我怕什么呢?我怕哎鸠鸡哞鸠鸡。圣人说的,阿訇说过,世界到了末日,就会出现一批哎鸠鸡哞鸠鸡。你库图库扎尔老弟怎么成了个哎鸠鸡哞鸠鸡呀!四月三十日夜里,我听到了声音,推开门一看,是你正在破坏渠道呀!你破坏了渠道把艾拜杜拉骗离了仓库门口,才做了手脚,才偷成了粮食。然后,你栽赃给艾拜杜拉和泰外库……弟弟,哥哥不会害你,哥哥是救你。我们的父母并没有教给我们做这种伤天害理,冒险掉脑袋的事情,你怎么成了这样的人了啊……”阿西穆哭了起来。

人们纷纷起来检举,提供了有力的旁证。廖尼卡检举说,他亲耳听到木拉托夫说过,木拉托夫曾经到库图库扎尔家里劝说库图库扎尔暂先不要走。热依穆检举说,库图库扎尔对四月三十日夜班浇水的名单,作了仔细的研究,他是有意识地选择时机,和尼牙孜协同作案的。乌尔汗检举了她回来后库图库扎尔夫妇如何软硬兼施,压她、控制她、骗她,波拉提江是怎样找回来的,这也很可疑。四队队长乌甫尔揭发了他一九六二年如何进行挑拨和煽动,为敌方颠覆势力效劳。乌甫尔指出,有关他的妻子莱依曼的身世,极有可能是库图库扎尔提供给木拉托夫的。里希提和伊力哈穆,更联系他多年来思想、作风、工作全面的表现,以及在四清中的表现,作了全面的揭发和批判。玛丽汗也被带到了台上交代……在无数面照妖镜下面,在群众的怒火燃烧之中,这位聪明过度的鸭子低下了头。

但是,他仍然死守住一条,决不透露他和麦素木的新建立的关系,其他一概承认。本来,按照他的脾气,他真想把麦素木咬出来。好事最好是一个人出头,坏事则有份的人越多越好。这是他早已掌握了的生活智慧。

他咬出了尼牙孜,尼牙孜是以五十块钱现金的代价参加了作案的。尼牙孜则说,他完全不了解其中的政治背景,特别是国际背景,他只以为是普通的趁火打劫,捞点油水。他提出一个有力的论据:“如果我知道背后有苏侨协会主使,我能只要五十元吗?至少我得要一百元!”

他咬出了玛丽汗,马木提乡约和玛丽汗如何拉拢他、操纵他,他一概承认。但和麦素木,他只承认思想感情上的共鸣,对伊力哈穆都有些不满,如此而已。他心里仍然进行着账目的算计,小贩的衡量得失的本领仍然在起着作用,他知道,他已经无路可走,他只能承认自己是被地主分子和颠覆分子拉下了水,他可能被认作蜕化变质分子,被视为贪污盗窃分子,被视为投机动摇分子,这当然是很可怕的,但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如果他咬出了麦素木,顺着这条线往上追下去……他的脑袋就要搬家了。

小说人语:

伊萨木冬的绝命书充满了激情。你聪明的会指出,不必那么夸张,那么严重,那么扣政治帽子,那么给自己施压。是的,一个屌丝对历史承担不了那么大的责任。

但是你不能忘记当时的中苏关系的尖锐状态。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斯大林在答西方记者问的时候说: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个阵营的战争是有可能避免的,但是资本主义内部的战争反而是不可避免的。原因是,第一,资本主义阵营也知道社会主义阵营不想发动战争;第二,如果发生前一种战争,资本主义面临的是全部灭亡的危险。在斯大林此话后,不错,资本主义世界内不断地有战争,同时,社会主义阵营中,也出现了战争。

当人——小人物被历史与国际政治裹胁以后,他们的小小的身躯也要承受巨大的分量。

毕竟,走异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三十余年前,小说人是这样写半个世纪前的事变的,二十一世纪,小说人仍然为一九六二年出走的新疆伊犁老乡而不无忧心。二○○四年小说人访问阿拉木图的时候听说过,当年所谓“外逃”到哈萨克斯坦的新疆维吾尔人,处境并不佳妙。小说人愿意祝福他们平安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