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炼金术(第8/11页)
“你能把二十道算术题全部算错,也称得上是一个天才了……”跛足的算术老师对她挖苦道。
他笑嘻嘻地走到她跟前,一动不动地打量着她(实际上,他是在打量着她的胸脯)。他嘴里突然流出的一线明亮的口涎令人想到,算术老师随时准备将她一口吞下去。
“你知道我要怎么惩罚你吗?”算术老师歪着头问她。
“知道。”杨迎低声说。她将那只一直藏在身后的手献了出来。
“不不不,”算术老师摇了摇头,“我不喜欢打手心……我要把你的鼻子拧下来,把你的耳朵揪下来,把你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拔掉,把你的屁股打得能种菜,把你的……”
他越说越下流。杨迎的哭声惊动了隔壁正在弹风琴的班主任,直到她突然停止弹琴,算术老师的咆哮才有所收敛。
“好像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杨迎的眼珠紧盯着那片苍翠的桑林,桑枝的颤动就像岸边铺展的海浪,它越来越清晰,伴着沙沙的摩擦声,每一次颤动都在酝酿着下一次的涌动,它摇着,水珠滑落,飞溅。我们终于看清了正在朝我走来的那个人。
杨迎手忙脚乱地扣上衬衣的纽扣,可怎么也扣不上。在那一刻,她只是呆呆地凝望着我,除了急促的呼吸之外,她什么也做不成。
金兰寡妇背着一竹篓桑叶,站在溪边,嘴里吃着桑葚,不怀好意地冲着我们笑。桑葚的汁液将她嘴唇染成绛红色。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们,她的目光既放荡,又甜蜜。
过了一会儿,她朝我挤了挤眼睛,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我看着她的身影绕过池塘和盛开着豆花的田垄,跨过一道闪闪发亮的水渠,慢慢变成了一个暗红色的光斑。
当她走到村口的时候,我终于追上了她。我不断地拽着她的衣襟,让她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母亲。她停了一下,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还是一声不响。
我们在经过裁缝铺的时候,张裁缝冲她嘿嘿笑了两声:“你的开裆裤我已经做好了……”金兰也不答话,只顾低着头往前走。张裁缝又说了另外一些话,逗得会计的老婆哈哈大笑。金兰寡妇走进院里,将门关上,又在上面抵了一根竹杠,这才转过身来对我说:“要是我把这件事张扬出去,杨福昌会把你的腿打断的,他还会把你的小鸡割下来炒了吃掉……”
她将桑叶平铺在竹匾里,让风把它吹干。我又闻到蚕房那股热烘烘的香气。
“杨福昌有手枪吗?”我问道。
“手枪?什么手枪?”金兰似乎也被我吓了一跳。
我说,我们怀疑他有一支手枪藏在他家阁楼上。
“噢,对,他是有一支手枪……”金兰笑了起来。
“你见过吗?”
“当然,还是无声手枪。”金兰说,“有一次我到他家舂米,亲眼看见他在窗下擦枪。枪把上还有一根红色的缨络……”
“他有发报机吗?”
“有哇……”
“密电码呢?”
“有,藏在盛粥的饭盒里。”
“刘胜利说,杨福昌将发报机藏在张裁缝的缝纫机机头里……”
“这倒是一件新鲜事,”金兰寡妇说,“可他干吗要将发报机藏到张裁缝那儿去呢?”
“因为张裁缝是杨福昌的地下交通员。”
金兰寡妇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笑够了之后,又记起了那件事来。
“杨福昌要是知道你们在桑林里的事,就会拎着无声手枪找你算账的。你等着吧,他一枪打你的左眼,一枪打你的右眼,一枪打你的胸膛,还有一枪……”
我再次央求她,让她不要把这事说出去。我抱住她的一条腿,用力摇晃着她。她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味道。
“要我不把这件事传出去,那也好办。”金兰寡妇对我说,“你回去替我偷五块钱来……”
我说我不知道母亲藏钱的地方。
“枕头底下……”
“要是枕头底下没有呢?”
“那就到席子底下去找。”
“席子底下再没有呢?”
“那钱一定藏在她的梳妆盒里……”金兰说,“要是哪儿都找不到,也不要紧,你可以偷二升米来给我,要不黄豆也行。”
我正要走,她又把我拉住了:“假如你真的想看看那些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可以让你看个够……”
然后
然后她就不见了。就像一个顺流而下的白色漂浮物与花瓣和树叶汇合到了一处。
自行车的车轮由于缺油、生锈发出了有节奏的“咔咔”声。在下一个十字路口,街头亮起的红灯差点使我放弃全部的努力。我并不是非得这么做不可。此刻,天空滚过一道沉闷的雷声,街道上的树木一阵狂舞乱摆,旋转的风使女人的裙子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我闻到了这个城市特有的气味,那是树荫的气味,雨点溅起的尘土的气味,橡胶轮胎、汗腺、柏油、家具店的油漆和汽车尾烟的气味……
这阵突如其来的暴雨将路面上的行人赶往商店屋檐和公共汽车站的顶篷下,将道路廓清,使远处大桥旁的修车铺一目了然。我再次看到韩冰。修车人正在替她的自行车打气,而韩冰已经吃完了冰淇淋,顺手将木棒扔到了桥下。
暴雨下了一阵就停了,可天空还是阴沉沉的。我看见她从挎包里取出一面镜子,用手帕小心地擦去嘴角的冰淇淋奶沫,又擦了擦额头、脸颊和嘴唇。早上,她将自己关在卧室里化妆,整整两个小时,这自然使我联想到,她今天要去约会的这个人一定不同凡响。假如她不是因为戴不上隐形眼镜而请我帮忙,我就没有机会对她说那番话。我对她说,她戴隐形眼镜不一定好看,深陷的眼窝无所掩饰,反而使脸部缺乏生气。另外,唇膏涂得太厚,而眼线又画得太浅了……韩冰恼羞成怒地推开我,将镜子扔到了墙上:“你他妈的替我操什么心哪?”
我想她的意思是说,她这样精心地化妆,可不是为了我。
现在,阵雨已经使她脸上的粉霜凌乱不堪,她对着镜子擦呀,擦呀……
她过了桥,立即走进了一家银行。但我无法判断是去取钱,还是存钱。她匆匆进去,又匆匆出来,一边将挎包的搭扣按上,一边将腿上的丝袜拉直。
随后,她在一家发廊前停了下来。我想她大概是想去发廊把头发重新做一下,但考虑到约会的时间临近,显得犹豫不决。她还去了一家古玩店,在里面耗费了十分钟。接着,她从照相馆的洗印部取出一叠相片,一张张地翻看。这大概是上个星期,他们去郊外钓鱼时拍摄的,她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
韩冰最终抵达的目的地,是一处品字形的公寓群,一名保安人员将她拦在了门外。她指着一幢青灰色的楼房对他说了些什么,并从挎包里取出工作证,保安还是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