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炼金术(第6/11页)

车厢内人声嘈杂,拥挤不堪。我一上车就将韩冰的一只鞋踢飞了。

“我的鞋……”她尖叫了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用书本敲打着我的脑袋,“我的鞋……你这个乡巴佬……”

她的话音里透有浓郁的北方口音,很好听。

火车重新启动后,我才在车厢的连接处找到了她的那只高跟鞋。由于人群的践踏,鞋跟与鞋帮已发生了无可挽回的分离……我把那只皮鞋递给她,并竭力向她证明:尽管它已被人踩得不成样子,但要修复它也不是不可能……而她的父亲,我未来的岳父,一个有着双层下巴的中年人,给了我肝部以有力的一击。我不禁弯下腰来,好像正低头在座位下寻找一件丢失的东西。

后来,在我们去照相馆拍结婚照的途中,韩冰对我说,她的父亲作为长影厂的一名替身演员,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在银幕上扮演华国锋……他的山西方言已说得很不错了,如果不是后来时局的突变导致了这个大人物的销声匿迹,说不定他哪一天就能梦想成真。

“当时,我记得你挨了父亲的一拳,一直在流泪……我也觉得父亲太过分了,一双皮鞋本来也值不了几个钱。”在照相馆里,她一边往唇上涂着口红,一边这样对我说。

我对韩冰说,我当时之所以流泪,是因为火车开出了很久,我才想起忘了与站台上的母亲道别。她的脸一直在飞速滑过的树荫间时隐时现,并一路陪伴着我,在雨中,我还听到了——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总是吓我一跳。

今天是星期天,韩冰很晚才起床,似乎没有打算外出的迹象。这是一个例外,我们都有些不太习惯。

吃完早饭后,她来到我的书房门口,长时间地打量着我。这么多年来,也是第一次。我问她干吗这样看着我,她就笑了起来:你的头发太长了,应该去发廊让人理一理。过后她又说,你的这身衣服也太破了。假如换上一身西装,打上领带,人就会显得精神一点……最后,她干脆走到桌边,推了推我。“我看你还是先去洗个澡吧……”

她转身进了隔壁的厨房,“啪”的一声点燃了煤气热水器,开了窗,然后,她去了卫生间。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淋浴器的喷嘴发出的滋滋的水声。

“来吧,”她叫道,“水已经热了。”

我来到卫生间。韩冰正在调试热水。“要是待会儿水太热了,你就叫我……”她顺手递给我一条毛巾,这才告诉我:大约十点钟左右,她有一个朋友来家里做客。她不想让朋友看到我这副邋遢的样子。

“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朋友。”她又补充说,让我不要胡思乱想。

我问她到时候我要不要回避一下,韩冰就在我的腰上捶了一拳。挨了她这一拳,我心里甜滋滋的。

不过,我又想,她希望我在这位客人面前有一副体面的仪表,这就说明他并不普通。韩冰替我拉好浴缸上的塑料遮帘,然后就带上门出去了。

电话铃就是这时响起来的。

淋浴器的水柱喷泻到塑料布帘上,发出“刷刷”的水声,我无法听清打电话的人是谁,他们都聊了些什么。而韩冰也深知这一点,她没有必要像往常那样,因害怕谈话内容被我听到而故意压低嗓门。

可我还是听到了一些不连贯的、毫无意义的词汇。比如说动物园……红色的……我还没有……奥迪……晾在家里……多不好……诸如此类。有一个词汇出现的频率特别高,而正是这个关键词我没有听清,听上去似乎是双方反复斟酌、核对的一个地名。

我意识到自己此刻正处于一种十分尴尬的位置。假如我想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判断打电话人的身份,只有暂时关掉淋浴器。而关掉淋浴器的开关又会授人以柄,仿佛一心为了探听她的秘密而造成心理上的负担。因此,当我往身上打肥皂时,也一直让水哗哗地流着。为了进一步显示自己无意窥探妻子的秘密,我甚至还莫名其妙地唱起一首歌来……

我从浴室里出来,韩冰依然坐在电话机旁。这时,她不会轻易说什么话了,而将说话的机会完全推给了对方,而她自己则是偶尔发出一句嗯嗯声。至少,他们两人在打电话这方面建立了一种自然的默契。

我走进了卧室,按照韩冰刚才的吩咐,开始翻找那件西装。这套西服在结婚典礼上穿过一次,后来一直压在橱柜里。可要找到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打开了所有柜橱,将衣物翻得乱糟糟的,甚至,我还爬上梯子,将脑袋伸向蒙结着蜘蛛网的顶柜,可里面除了一团旧棉胎之外,什么也没有……

韩冰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在找什么?”她说,语调又变得冷冰冰的。

“我的那套西装你替我放在哪儿啦?”

“我也不知道,”韩冰皱起了眉头,“你慢慢找吧……”

她来到床头的梳妆台前,将桌面上的衣物通通扔到床上,开始对着镜子梳理她那湿漉漉的头发。

“我要出去一会儿——”她打开了吹风机。她接下来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

我站在木梯上,呆呆地看着她涂口红,描眉线,抬起胳膊,往腋窝里喷香水……

“待会儿客人来了怎么办?”终于等到她化妆完毕,我问她。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她说,就好像这个客人是我招来的一样,“你就看着办吧,我这会要出去办一件要紧的事……”

“可我能跟他说些什么呢?”

“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时,她已换上了一套蓝斜纹的上装,挎上了棕色的首饰包。她将上衣的下摆拉拉直,对着镜子,左右侧身瞧了瞧,抿了抿嘴上的口红。

“我走啦,晚上回来也许要晚一点。你来替我关一下门。”

“客人会不会留在这儿吃饭?”我从梯子上下来,追着她问道。

“在家里吃饭?不,不用了,你们去馆子里吃吧,让他掏钱……”韩冰想了一下,对我眨了眨眼睛。

在门边的狭长过道里,她麻利地换了鞋,随后,她像是突然记起一件什么事似的,抬头看了我几秒钟。

“那件西装你就别找了。”她说,“去年湖南闹水灾那会儿,我已经将它捐掉了,反正你平时也不太穿……”

客人十点钟准时来了。这是一个长相奇特的小老头,用犬牙交错这个词来形容他说话时的样子倒也十分合适,不过,即使他不说话,两颗门牙还是在嘴唇外表露无遗。

他手里举着一束扎着绸带的鲜花。是玫瑰,红色的。

他一进门就东张西望,不用我带领,径直来到客厅里。他先是看了看厨房,然后依次是卧室、书房和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