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炼金术(第4/11页)
今天晚上,杨福昌没有出现在露台上。几只萤火虫绕着晾衣绳兀自飞动,二楼的窗户里黑黝黝的,而楼下的厅堂里却灯火通明,天井里泄出的灯光照亮了枣树的树梢。我们只要屏住呼吸,就能听到楼下低低的说话声,还夹着一两声爽朗的大笑。
过了一会儿,大门打开了一条缝,我们看见杨迎手里拎着一只竹篮从里面出来。她转身掩上大门,走到了河边,在淡淡的酒香中,我们又闻到她身上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她的身影一度融入了树林的黑暗,不一会儿,她绕过晒场的麦垛,出现在小保的店铺门前。
她在窗户上敲了三下,屋里的灯亮了。窗口露出小保的秃脑门和肥胖的胳膊,杨迎将篮内的空酒瓶递给他,开始在口袋里找钱。我们远远地听见小保在说:快点,快点,别把蚊子放进来。这么晚了还买酒?家里来人啦?杨迎从他手中接过酒,没有吱声。小保关上了窗户。灯熄了,黑暗又回来了。
你们听见了吗?朱国良用胳膊碰了碰我,什么声音?
刘胜利也觉察到了什么异常的动静,他带着另外一伙人朝我们聚拢过来。在潮湿的夜幕下,我们很快就听到一阵嘀嘀嗒嗒的声响。这种奇怪的声音已经持续了好一阵了,我开始还以为是蟋蟀在叫。刘胜利说。嘀嗒声时断时续,清脆而真切,与草丛中蟋蟀和鼻涕虫的鸣叫很容易区分……
一定是屋里的什么人在向潜伏的台湾特务发报。朱国良说。我们侧耳谛听,杨家大院的说话声此刻已经听不到了。南风掠过水面,呼呼地吹过树林和屋顶,在远处的山谷中发出低低的呜鸣。
可我怎么觉得嘀嗒声不是从杨家大院传出的,而是来自隔壁的裁缝铺……刘胜利说,莫非……
朱国良显然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他小声地提醒我们:他早就开始怀疑裁缝铺了。张裁缝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一直没有结婚,脖子上成天围着一条量衣尺,和金兰寡妇一样,有事没事总爱到杨家串门。
这个裁缝说不定就是杨福昌的联络员,而裁缝铺就是特务接头的秘密交通站。朱国良分析说。
一点没错。刘胜利插话道。发报机就藏在缝纫机里,白天,他利用裁缝的身份做掩护,从前来裁衣的各色人等口中探听、收集情报,到了晚上,他就拆开缝纫机,取出发报机,向台湾发报……
刘胜利正打算带两个人去裁缝铺看个究竟,朱国良一把抓住了他。因为,我们看见德顺手里捏着一个烂泥哨子,从裁缝铺旁边的一条弄堂里走了出来,他正在四处找我们。
当我们确信嘀嘀嗒嗒的声音是德顺的泥哨子发出的,不禁沮丧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个夜晚的守伏也并非一无所获。到了晚上十点钟,杨家大院的门终于打开了。杨福昌领着一位陌生人从天井里出来。这个人瘦高个儿,戴着一副眼镜。我们觉得在哪儿见过他,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杨迎递给他一只手电筒,杨福昌与他握手道别,并一直将他送到河边的桥头。
他喝得太多了,手电的光亮胡乱地晃荡着,照亮了桥栏、深巷两侧的墙壁、棉花地和嗡嗡作响的高压电线网……最后,当他绕过一排红砖墙,走进了学校的操场,我们的暗中盯梢才被迫中止。
办公室的门开着。我们的班主任,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年轻女人,正在门边的一只白瓷盆里洗脚。光裸的脚趾搭在盆沿,令人想到风琴的琴键。当她看见那个陌生的男人朝她走近,脸一下变红了……
梳着齐耳短发的女教师
梳着齐耳短发的女教师随着一阵铃声走进教室。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草绿色的军裤。带有皱褶的、肥大的裤子使她的臀部更加突出,而衬衣里的一条奶黄色胸罩则使午后的酷热灼人眼目。她在领我们读课文:妈妈拉着我的手,往泥塑收租院里走……而我们正在小声议论着她胸罩的饰边和花纹。胸罩的吊带在圆润的肩胛上似乎随时都会脱落。而衬衣的领口又开得过低,无论是衬衣,还是乳罩,它们与白皙致密的肌肤间都留有缝隙。假如一只蚂蚁……
这些画面事隔多年,一直在我们的脑海里闪烁不已,在记忆的深处沉渣泛起,仿佛保留在一张旧照片里的情景。而在另一张照片里,我们正在水库里泅渡……
女教师的身上湿漉漉的,她面带笑意,斑驳的树影使她的脸显得怅然若失。她的一只手搭在刘胜利的肩上,后者受宠若惊的激动神色依稀可辨。在他们身后,碧波荡漾的水库伸向遥远的天边,山峦的斜坡由于雨水冲刷,裸露出棕红色的山石。
朱国良正在一棵杨树下脱裤子,他的一只脚尚未从裤管里拔出来。他的目光和女教师一样,投往同一个方向:杨迎刚从水里上来。她穿着一条红色的短裤,白色的背心,乳房娇小而微耸,隐隐透出乳晕的阴影。她的头发被风吹向一边。由于踮起右脚,让水从耳朵里流出来,身体一度失去了平衡。她一只手伸向照片的左下角,正从一个什么人的手中接过毛巾……德顺的身体已经凌空跃起,像一张拉满的弓,横空出世,卧伏在水库的平台上空……
要从这张旧照片上一一找出童年的伙伴并非难事,问题在于,究竟是谁把毛巾递给了杨迎?
照片上的这只手骨节粗大,手腕上戴着一只钟山表。由于取景的限制他的面目不在照片之内。
整整一个中午,我在窗下端详这张照片,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是谁。照片拍摄的日期没有标出,但从水库边的树林中挂着的条幅来判断,它应当是摄于一九七一年。镇子里为纪念毛主席游长江,在水库边举办了游泳比赛。而在那样一个年代,镇上有资格佩带钟山表的干部并不多。严助理——县里派驻新塍的文教助理就是其中之一。
凭着记忆的微暗的折光,我似乎还能听到他在开学典礼上的冗长讲话,看见他戴着一顶簇新的草帽,懒洋洋地站在大队部门前的晒场上,对着一帮搭戏台的农民指指点点……
那时,我们正在大扫除。教室里尘土飞扬,报纸在窗户玻璃上摩擦,发出吱吱的叫声。朱国良刚刚擦了两扇窗户,就坐在窗户上发呆了。顺着他的视线,我们看见阳光将仓库的墙壁照得亮晃晃的,几名年轻女子正手持彩带,排演筛子舞,准备在晚上的文艺会演中大显身手。老掉牙的节目每一次上演都会使人们激动不已。那时,女赤脚医生将会一展歌喉。农技员则拎着农药喷雾器粉墨登场,他能用一只手托住喷雾器的底部,闭上眼在台上转上七八圈;而会计和记工员则要合说一回相声:《安东尼奥尼到中国来干什么?》……当然,节目的压台戏就要算由金兰寡妇和生产队长参加的小话剧了。在剧中,他们扮演一对夫妻,单调乏味的剧情和台词我们从头到尾都能倒背如流,一字不差。关键的一点在于,在这出戏的末尾,金兰寡妇有一个从八仙桌上凌空腾跃的劈叉动作。也就是说,右脚的脚趾勾起,蹬向前方,左脚后展,臀部上收,隆起的小腹上堆积的脂肪由于两腿错开的张力而突然拉直,水红色的戏装陡然上扬,露出了裤腰下方的肚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