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4页)
“他们去逛大街买东西,叫我去我没去。我不爱跟他们一起上街,我妈买东西那挑那磨蹭还不够烦的呢。”
“女人呗,你长大了没准儿也那样。”
“我才不会呢。”
马林生听到女孩儿清脆的笑声。他蓦地发现自己实际上在竖着耳朵听他们的谈话,不免有几分赧颜。这时天晴了,太阳破雾而出,一抹阳光越过鱼鳞般的房脊穿透窗户直射到他眼上,他眼前一亮,接着就无法正视那道耀眼的阳光了。窗里窗外同时明亮起来,瀑布般的阳光从院内那棵老枣树的浓荫中过筛般地纷纷扬扬洒下来,无声地坠落在地。两个孩子仍在窗外的阳光中说话儿,女孩子好像借给男孩子一本书看,他们在谈论那本书的印象。
“你觉得写得好吗?”女孩儿问。
“不好。”男孩儿傲慢地回答。
“哪点不好?”女孩子急急地问,显然这是本她喜爱的书。
“无聊!酸!像是一手绞着手绢一手拿着笔用牙咬着笔杆写出来的。”
“本来就是女的写的嘛。”
“所以说酸嘛,满纸香喷喷的——你现在开始用香水了?”
“没有没有,我像那种人吗?你闻闻我身上,有香水味儿吗?这本书我妈妈看过,她也觉得好,还哭了呢。”
“你也哭了吧?”
“没有,真的没有……不过看的时候也挺感动,眼圈红了,忍住了——你不觉得感动吗?”
“不觉得——有时觉得恶心。”
“写得多细腻呀有几段!一个那么纯洁的女孩子失去了一切她所希望的,全部的梦想化为泪水——你怎么会不感动?你们男的真是……读到这儿谁要不感动那他不是木头脑袋就是铁石心肠。”
“哟,哟,说着说着就不行了,你可别当着我面哭出来。”
“去去,谁要哭了,讨厌!”
马林生听到这里暗自窃笑。他有强烈的冲动想出去加入他们的谈话,弄清他们说的是哪本书作者是谁,评价书那是马林生的强项啊。但他克制住了。他毕竟不是那种喜欢表现自己炫耀自己的毛头小伙子,他是那种具有真才实学茶壶般肚大嘴小的老成持重者,真正的专家风韵。他继续听下去,脸浮长辈那种宽容、慈祥的微笑。
男孩儿带着郑重的口吻一本正经地教训、开导着天真幼稚的女孩儿。
“你想啊,真正的痛苦,那种深沉的感情能像这个酸姐们儿那样溢于言表……那成语是这四个字吧?”
“对,没错,溢于言表:充分地、毫不掩饰地外露于言谈话语之中——上星期周老师刚讲过。”
“我老是想把它念成溢表言行……溢于言表吗?不能!为什么说把痛苦深深地藏在心里?就连咱们,在日常生活中受了什么委屈也不愿说出来,让别人去议论,都是使劲儿掩饰,强颜欢笑。”
“那倒也是,说出来有什么用啊?只能让别人幸灾乐祸,最多是不值钱的同情。”
“最多是不值钱的同情!那些大喊大叫自己痛苦的人全都不是真正的痛苦,才敢拿出去展览、展销……”
两个孩子吃吃笑起来。
“喂到别人嘴里去咀嚼……这是念咀嚼吗?我老是念成嘴嚼,我老是觉得这‘咀’是‘嘴’的简写。”
“我也弄不清应该怎么念,你往下说吧,我懂你的意思。”
“搁到别人嘴里去嚼,嚼烂了,嚼出渣儿来,嚼出白沫儿,嚼成口水,嚼烂舌头……”
马锐忍不住先笑了,夏青也跟着笑起来。
“嚼不出词儿来了?”
“没词了,你想那能是真的吗?不嫌寒碜都。”
“你说的倒也有点道理。”
“是真的又怎么样?”马锐越发的来劲,声音提得很高,“也用不着这么自个儿可怜自个儿。我最讨厌那种想从别人那儿得到点什么反倒吃了亏把自己弄得可怜兮兮的人,活该!你凭什么想要什么就得得到什么!你要是无私的怎么会觉得挨了坑?”
“我不同意你这种说法。什么叫想从别人那儿得到点什么?将心换心……”
“你听我说完!”马锐不耐烦地打断夏青,“你们女的就这点叫我瞧不上,见个人就把心掏出来一份换一份,农贸市场卖菜的似的,人家要换换或挑挑你们就不干了。”
“什么叫我们女的是农贸市场小贩?”夏青嗓门也拔高了,“你们男的才是呢。人家来转转,你们就吆喝着非拉着人家买,人家真买了就缺斤短两坑人家。”
马林生本来想笑,但笑将出口便觉不妥,强忍着生把笑声噎成了咳嗽。他大声咳嗽着,暗暗思忖:“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才多大。”
窗外一下没声了。半天才听到夏青压着嗓门问马锐:“你爸在家呢。”
“在。”
“会不会听见我们说话?”
“听见就听见呗,咱们也没说什么。不一定听得见除非竖着耳朵听。”
一句话说得马林生面红耳赤,忙俯身于桌做专心致志状。
“咱们说话小点声。”
“你先大声的。”
“我也没叫啊。”
两个人在窗外嘀嘀咕咕。只听马锐隐隐约约地说:“关键是她还重复……翻来覆去的都是那么一点点事一点点感受……”
夏青好像被马锐说服了,同意他的观点,称赞了一句马锐,“你挺有主见的嘛。”
接着听到女孩大声说:“太阳晒过来了,到我家去聊吧,我家没人。”
“不去你家。”男孩说,“你们家铺的地板革,进屋还得脱鞋。”
“你不爱脱别脱呗。”
“回头踩脏了你妈又得说你。”
“不怕她说。”
“你何必招她说呢?就到我家不就完了?”
“你爸不是在家吗?”
“他在家怎么了?”
“说话不方便。我不喜欢两人说话旁边坐着一个大人听。”
“我爸没事,他不管,咱们就当没他。”
话音未落,马锐和夏青已经一前一后掀帘进了屋。夏青规规矩矩地冲马林生问好,“马叔叔好。”
马林生此时只能做慈祥状,颔首微笑,假装恍然发现:“夏青来了,你好啊。”他拧过身子,笑眯眯地,“马锐,给夏青倒水,冰箱里有酸梅汤。”
“您忙吧,马叔叔,别管我,我渴我自己倒。”夏青一脸堆笑,脚一点点往里屋挪笑脸始终迎着马林生。
马林生本来还想多说几句,见状也只得掉身重新面向桌子:“到这儿别客气啊夏青。”
“不客气我不会客气。”夏青一步进了里屋。
“你爸人挺好的,事儿不多。”
“还行吧。他知道给自己留面子。”
两个孩子在里屋叽叽咕咕地说话,不时爆发一阵无拘无束、发自内心的愉快笑声,间或还可听到喝水时牙齿磕碰玻璃杯的声音和水流进喉咙的汩汩声。他们的话题转到了学校里的闲事,议论着某个他们共同不喜欢的同学或老师。通过只言片语可以发现他们对一个人最刻薄的评价就是“假得厉害”。凡是被他们冠以这一评价者他们谈起来都使用最轻蔑的口气。偶尔他们对某个人某件事看法也会发生分歧,但更多的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随声附和。显然他俩已不止一次在一起这么密切交谈了,谈话中洋溢着对对方毫无保留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