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第12/12页)

王贺仁没有办法,只能在水上漂泊。他很有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上岸,这个想法让他顿时失去了吃鱼的胃口,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停泊之地,然后能够吃上红薯、土豆,如果可能的话,还可以饲养鸡鸭猪牛,吃上蛋和肉。这成为他还能坚持漂流的唯一动力。

最后,他终于顺利来到四叉河地区,四叉河是两条垂直交叉的河流,十字两旁有两座石桥,不知道修建于何年,呈一个大写的八字。风水师说,八字重,只有居住在上八字的地方,才能家旺族旺,下八字的地方不能住人,会受到不好的影响。然而当王贺仁发现在下八字的地方居然还有一块地方适合安居,已经喜出望外,哪里还顾得上风水师的警告。

据说,王贺仁姓王固然不假,真名却并非叫贺仁,具体叫什么谁也不知道。当年,当地人看到一个外乡人摇着一条破船,竟然胆敢在下八字上岸安家,又不知道他什么来历和路数,只是觉得很“嚇人”,渐渐竟以“嚇人”来指代他。后来,王贺仁干脆就以此作为自己的名字,因为“嚇人”实在不好听,才改为“贺仁”。

王贺仁努力勤快,不仅辟出大块的荒地,盖起几间像模像样的草房,还在屋前屋后种上了桑树和梓树,远远望去,虽然只是一个人单门别户地居住在那里,却也是郁茏葱翠,有了不一样的人气和生机。

这样一个好后生,必然受到一些父母的留意和关注。早就在此地居住的一个杨姓人家,生活条件还算过得去,有个女儿正是当嫁之年,父母女儿都看中了王贺仁,加上他又是一个人,希望他能做上门女婿。王贺仁为了守住自己的姓氏,坚决不同意,闹得有点不愉快。后来女方家有所松动,嫌弃他住的地方不好,只要他肯搬过来就行。这样虽然不是上门女婿,必然还是要受丈人一家照顾,与上门女婿无疑,王贺仁仍旧不同意。他觉得一座“八字桥”不足以破坏一段姻缘,也无法影响到后世子孙,于是暗自祷告,希望桥能倒掉,最好两座都倒掉。

事有凑巧,竟然真有一座桥倒掉了。“八字”失去一撇,也就不能作祟了。杨姓人家再也没有借口,只能吹吹打打让王贺仁做了新姑爷。

倒掉一座桥,让住在河对过的人出行极不方便,本来沈姓家族相对两岸而居,统称为“沈庄”,因为来往减少,矛盾加深,调和不易,慢慢变成了“大沈家”和“小沈家”。

王贺仁夫妻婚后和睦,你挑水来我浇园,你砍柴来我做饭,你养猪来我养鸡,温饱问题解决了,生育问题自然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两个人撒开腿来生孩子。王家自此开始蔓延开来,到了王志庆王国庆这一代,已经是房门林立,子孙众多,迎娶送嫁,亲眷团团,规模较祖先王贺仁那时何止百倍。虽然谈不上富裕,开枝散叶,倒也形成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

5 最后的故事

假设祖先王贺仁地下有知,时时巡视众多的坟墓,刻刻详察墓碑上死去和活着的成员名字,一定会老怀开慰。作为王姓后人,他没有让王姓这一门断在自己手里,没有让父母感到罪孽深重,也就对得起先人了。

话说有一天,老王贺仁化为一阵清风,端坐在自己的墓碑上,他的那些已死的子孙也都纷纷现身,在各自的墓碑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道这次家族会议,祖先要宣布什么。

王贺仁说,你们都知道,我是从外地落脚到这里的。初到这里时,野草长得比树还高,里面动不动就会游出比水桶还粗的大蛇,还有狐狸、黄鼠狼、猫头鹰、刺猬、野兔子,一点都不怕人。我吃尽辛苦,搭建了草房子,放野火烧掉野草,驱赶走野物,才有了一代一代的你们。你们也争气,又修建了更多的房子,开垦出更多的荒地,村庄才有了规模,家族也不断壮大,人丁兴旺,像一支能够打仗的队伍了。

死去的子孙们也都安静下来,不知道祖先说这番话出来,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王贺仁环视四周,他的儿子孙子重孙们,像一块块灰烬围拢在他身边。他的声音中透露出无尽的悲痛,像是迎接第二次死亡。

在你们活着时,我享受你们的祭奠,你们死去后,我和你们一起享受后代的祭奠,清明飘纸,七月半烧纸,冬至祭祀。死者和活者虽然阴阳相隔,但依然生活在同一个故乡。但是现在,这个故乡将要被拆迁掉,活人们将要搬到另外的地方生活,而我们只能滞留此处,仿佛与世隔绝。以后逢年过节子孙祭祀尚飨的时候,我们就要很辛苦了,往返可能会达到几千里,像候鸟迁徙一样。

而且,还有一件更悲伤的事,王贺仁没有说。他站到自己的墓碑上,踮起脚尖,努力越过时间的浮云,遥遥无期地看望未来。他知道,此刻,必然有一个自己的子孙,最后的子孙,也在他那个时空望向过去,望向自己,或一个其他的祖先。最后的子孙在祖先的丛林中寻找最为接近的祖先,目光里充满自责,因为接力棒在他手上掉到了尘土里,没有传递到下一个人手中。事实上,这下一个人根本就没有生成。祖先王贺仁在和最后一个子孙目光交接的刹那,已经意识到自己即将烟消云散,自己的所有子孙也都将烟消云散。

作为祖先的故事,到此也就戛然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