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白菜(第3/4页)

他问,婶婶,这白菜这样沤在雪地里,不会冻坏啊。天气这么冷。

顾阿妹说,白菜抗冻,让它长在地里,再冷的天也冻不死。外面的叶子冻酥了,撕掉就是,里面的心是不会冻坏的,多撕掉几片叶子,里面一样能吃。

顾阿妹又说,荣林啊,街上的事情我略微知道了一点,一来是年前事多抽不开身,二来我毕竟是婶婶,去了也说不上话。要是你死鬼叔叔在,以他的暴脾气,肯定当时就要去街上,将这事管到底的。

顾阿妹这么一说,王荣林的眼圈就红了。他说,我就知道婶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比我那娘强多了。她一向是不闻不问,沉得住气,下代人马再怎么胡作非为,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她平时多讲几句话,何至于弄到这步田地呢。

顾阿妹说,我也是听人这么说,嚼舌头根子的人多的是,好好的人家都要两面三刀挑出点是非来,若有一点矛盾不和肯定是夸大到比天还大。红娟现在没事了吧?

王荣林说,她好多了,也就是一口气咽不下去才做傻事。我这个女佬啊,跟我一样是爆脾气,心直口快。侄子侄媳妇的事情,自有老大出面,她不该多这个口。话说回来,做婶婶的说一两句,又没有说错,句句都在理上,也是为侄媳妇好,再怎么听不进去,也不应该吵架相骂。女人们吵架相骂也就罢了,侄子不应该跳出来动手打婶子。毕竟是做婶子的。红娟被本家侄子打,我这个做叔叔的怎么办?打又下不去手,不打又经不住红娟闹。婶婶啊,我跟你说,当时我都有了断的心。

顾阿妹说,再不要说这样的话。红娟一时糊涂做傻事,我到现在想想还后怕,幸亏是祖宗和菩萨保佑,才没有出事,要不怎么办啊。小英还小,小兵更小。你们再不要做傻事,什么都不看,总要看在孩子面上。想你叔叔走得早,荣平可怜哆哆的,自己的两个亲嫂子都要欺负他,何况是旁人呢?

王荣林说,我这次来,弄白菜是寻到的借口,更想跟婶婶你说说心里话。我这个心里啊,挖酸得很。你说好好的大过年的,怎么就发生这样的事呢?还不是因为我的家底穷,不仅自己的兄弟看不起,连侄子也看不起,家里人都这样,更不用说外头人了。街面上还怎么混得下去!婶婶啊,你说这个日脚怎么过下去呢?

顾阿妹说,日脚是人过的,穷有穷过,富有富过。你当初要不是生小兵被罚款,也不会受穷。再说了,人穷不会穷一世,就怕家不和,家不和才会遭人欺。弟兄和睦点,总是一股势力,旁人看到都要敬畏三分。要说吵架相骂,牙齿和舌头再好,也会咬到。只能多劝劝红娟大人大量大,再不要跟小辈一般见识。

王荣林说,我也是跟红娟这么说的。她也算是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看事情也不像以往那般钻牛角尖了,有些道理慢慢跟她讲,她也能听得进去。我跟她说,不为别的,就为两个男女考虑,真的要跟老大一家断绝了往来,他们长大了怎么办,我们百老归天之后他们又怎么办?父子母女没有隔夜仇,叔侄也不应该老死不相往来。丫头懂事,也跟着我一起劝她妈妈。丫头又跟我说了,她不想念书了,今年过完年就出来找个厂进去做工作。

顾阿妹说,丫头不是才上初二吗?怎么就不想念书了?

王荣林说,丫头是想要帮衬家里。我是这样想的,丫头成绩不好,念书估计也念不出什么名堂,不如寻份工作,做个工人,以后嫁人也好找人家。平常人家的小把戏也大多是念到初中毕业就出来做事,丫头初二出来工作也不算早。

涉及侄孙女的事情,顾阿妹也就没有多插嘴。她又问,那么,老大跟侄子那边是怎么表态的,你们商量好了没有?

王荣林说,也没什么好商量的。老三头和老四头都回来了,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老大也发话了,让我全权处理这件事,对侄子要打要骂,全凭我来做主。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再打他骂他做什么,只要求侄子和侄媳妇,到红娟床边低个头认个错,放点鞭炮做个仪式,也就算了。红娟喝药水寻死,倒是把侄子侄媳妇两个人吓坏了,认错的态度也还好。就是老大讲话不上台面,倒像是吃了屎的人说出来的,他竟然还在邻居面前指责红娟的不是。他是要把弟媳妇推倒在地,还要踩上两脚,天下再没有这般糊涂的老大。

说话工夫,顾阿妹已经割了十来棵白菜,两个蛇皮袋都装得满满当当,一人背了一袋白菜往回走。把白菜放在三轮车上,王荣林就要回去,被顾阿妹留下了。顾阿妹说,馄饨包了好多,下一碗馄饨,再喝点酒,吃暖了身子再回去。

王荣林看看天色,估计迟点再上路,到家天也不会暗下来。再说,刮的是大北风,来乡下的时候一路顺风骑车子不出力,回去的时候就要迎着大顶风,不比来时那么轻松。这么想着,人也就落座。顾阿妹准备了酒菜,好在是腊月里,碗橱里都是现成的咸货。又让荣平到灶门口烧火煮水,为王荣林下碗馄饨。

在王荣林喝酒的时候,小珍和梅仙二人商量一番后,一人给了王荣林一百块钱。小珍说,二哥哥回去后,让二嫂嫂好好休养身体。等到正月里,我们再去街上拜年看望她。

顾阿妹也要给王荣林钱,但被王荣林竭力拒绝了。王荣林说,你是婶婶,只有侄子侄媳妇给你钱,哪里作兴拿你的钱。我要是收了婶婶的钱,回去后红娟肯定还会让我把钱送回来。这么推搡了几次,顾阿妹也就没再坚持。

王荣林喝完酒后,肚里热烫烫的,骑了三轮车回去。依然是来时的路,不过掉了个方向。狂风肆虐,夹着雪花,拍在人脸上生疼。王荣林把帽子也摘下了,骑到吃力的地方,屁股完全离开了车座,身体弯成了一张弓。

船到桥头自然直,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他突然想到婶婶顾阿妹种在地里的那些白菜。他觉得自己身边所有人都像是地里的白菜,被严寒冻着,被大雪覆盖着,好像无迹可寻,又好像全无声息。可是,每棵白菜都自己知道自己是在呼吸着的,是有生命的,即使最外面有几片烂叶子,撕掉了依然还是一颗白菜。

在那片雪地里,被割走的白菜留下的窟窿,很快也将会被大雪覆盖住,好像被挖走的白菜还在原来的位置生长着。这些白菜就是那些死去的家人,是他的爷爷奶奶,是他的父亲叔叔,也会是他们这一代和下一代。差一点会是他和自己的女人红娟。但一切好在都过去了。王荣林和红娟也会被割走,但不应该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