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第2/3页)
二十一年前,也就是一九六二年,孔林还是沈阳军医学院的学生。那年夏天,他接到父亲的来信。信上说,母亲病重,房子失修,父亲在公社干活,没有时间照料。父亲想要孔林尽快结婚,讨个老婆好照顾母亲。孔林很孝顺,同意让父母给他找一房媳妇。
他们请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媒人,寻了一个月,相中了刘家的大闺女。刘家刚从罗沟县搬到鹅庄。因为孔林在念大学,不久就能当上医生和军官,淑玉的父母也没要彩礼,很高兴能把女儿嫁给他。孔林的父母给他寄了一张淑玉的黑白照片,他就答应了这门婚事,觉得她是个模样周正的正常姑娘。她那年二十六,只比他小一岁。
但是,当他冬天回家,看到未婚妻的时候,心里凉了半截—她看上去那么老,好像已经四十多岁,脸上有皱纹,手像硬皮革那样粗糙。更有甚者,她的一双脚像只有四寸多长。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谁还会看上一个裹小脚的女人?他跟父母争辩,劝他们退掉这门亲事。但是他们死活不同意,反说他不懂事。退婚也得拿出证据,证明人家淑玉不配当媳妇呀。要是没有证据,他们这样做了,得让全村人骂死。
“模样俊能喂饱肚子?”父亲耷拉着脸问。
“儿啊,”母亲在病床上说,“好看的脸蛋过几年就黄了。性情好才靠得住。淑玉会是你的好帮手。”
“您怎么知道?”孔林问。
“娘心里有数。”
父亲说:“你上哪找心眼这么好的闺女去?”
“儿啊,”母亲哀求说,“娘知道你娶了她,死也安心了。”
孔林向父母让了步。尽管他接受淑玉是他的新娘,但他认定她绝对上不得台面,带不出村去。从第二年夏天结婚之后,二十年来,他从不让她到部队医院去探亲。后来,他们唯一的女儿出生了,他开始睡在另一间屋里,他同她分房已经十七年了。每年回乡探亲,他都睡在自己的屋里。他不爱她,也不讨厌她,待她像个表亲。
如今,他父母早已故去,女儿孔华也中学毕业了。他寻思着,这个家已经不需要他来支持,他该去开始自己的生活了。无论如何他应该把自己从这没有爱情的婚姻中解放出来。
第二天一早,村里的拖拉机要到吴家镇为新磨坊去拉电动马达,孔林和淑玉就搭车去县城。同车的还有淑玉的弟弟本生。本生是生产队的会计,他已经听说了他们要到法院去离婚。十多年来,每年夏天本生都要随他们一道去法院。从一开始孔林就明白,虽然本生在法院里一言不发,但就是他指使淑玉在最后关头改变主意的。两个男人坐在拖拉机拖斗里,背靠车帮,表面挺和气。两人平静地抽着孔林的“光荣”牌香烟。
吴家镇在鹅庄以西五十多里。道路两旁,许多麦田已经收割了,麦捆和谷捆堆得像望不到边的小坟头。几辆马车停在田里,社员们在装车,草叉上的尖齿在阳光下闪亮。拖拉机驶过一片草地,几头奶牛在吃草,牛犊在撒欢。北面横躺着松花江,江面宽阔如湖。一条褐色汽船拖着黑烟向东爬行。一对鹈鹕在水上翻飞,跳动在地平线上。
拖拉机在铺满车辙的路上慢慢颠簸。五十多里路走了一半,孔林感到腰疼。这在过去的年月里从没有发生过。我老了,他自语着。离婚的事不能永远拖下去。这次我一定在法官面前据理力争,了结这件事。
快到县城时,一队运砖的马车挡住了路,拖拉机跟在后面,慢得同人走路差不多。本生和外号叫大蜻蜓的司机耐不住,开始骂骂咧咧。走到县城中心足足用了半个钟头。这天是赶集的日子,中街两旁的人行道上全是商贩。他们卖鸡鸭、蔬菜、水果、鸡蛋、活鱼、猪崽、衣服。到处是柳条筐、鸡笼、油罐子、鱼盆和水桶。一个卖哨子的秃顶男人在吹哨子,哨音划破空气,刺痛人们的耳膜。西瓜摊前的几个姑娘抽着自己卷的烟卷,大声吆喝着,一边用鹅毛扇轰着苍蝇。
拖拉机司机把乘客撂在黑砖墙的法院前面。法院在中街的西头,新华书店的对面。然后大蜻蜓开向修理厂去取马达。
离婚在乡下很少见。法院一年处理十多件离婚案子,只有两三对夫妻能离成婚。绝大多数案子是由法院帮助夫妻调解问题,让他们重归于好。
法官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身穿警服。他一见到孔林和淑玉,就做了个鬼脸说:“又来了?”他摇摇头,向法庭后面的一个女警察招招手,让她到前面来做笔录。
等每个人都坐下之后,孔林走到法官面前,把医院的介绍信递给他。
法官根据程序让孔林向法庭陈述他的案子。孔林坐着说:“我们之间没有爱情,所以我们申请离婚。法官同志,不要认为我是个没良心的人。我妻子和我已经分居了十七年,我一直对她很好,而且……”
“咱们先说清楚,”法官打断他,“你说‘我们申请离婚’,但是介绍信上只提到你的名字。你妻子也申请离婚吗?”
“对不起。她没有。我自己申请离婚。”
法官清楚他们的案子,知道孔林一直和木基市的一个女人相好,所以懒得再问他什么。他转向淑玉问她丈夫的话是不是真的。
她点点头,“是”字几乎听不清。
“你们俩已经十七年没在一块睡觉了?”法官问。
她摇摇头。
“有还是没有?”
“没有。”
“你同意离婚吗?”
她没有回答,眼睛盯着地板上翘曲的宽大的木板。孔林盯着她,心想:快点,说是呀。
足有一分多钟,她一声不吭。法官耐心地等着,摇着一把大扇子,扇面上画着一只老虎,张着血盆大口,引颈长啸。他对她说:“好好想想,别匆忙决定。”
她的弟弟举起手,法官让他发言。
本生站起来说:“孙法官,我姐是个不识字的家庭妇女,自己说不清楚,可我知道她的心思。”
“那就跟我们说说。”
“孔林这样对她太不公道。她在他们老孔家生活了二十多年,像头哑巴牲口一样伺候他们。她伺候他那个病老娘,直到老太太死。再往后,他爹也病了,她伺候老头儿三年,从没让他起过褥疮。他爹死了以后,她一个人拉扯大他们的闺女。她的男人还活着,可她像个寡妇一样忙里忙外。她过的苦日子全村人都看得见,谁不这样说?但是这么些年了,他孔林在木基市养着另一个女人,一个姘头。这太不公道。他不能把一个活人,他的老婆,当作一件衣裳,穿旧了就丢掉。”本生坐下,脸发红,直喘粗气,眼含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