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12/26页)
他的同事们注意到他瘦多了。从去年夏天开始他掉了十五斤肉,两个颧骨更突出了。只要没有女同志在场,同事们会轮流开他的玩笑。医院宣传科科长穆识丁有天下午在休息室里说:“好家伙,孔林,你老兄不过才结了三个月的婚,你自己照照镜子,精血都快抽干了。”
孔林叹了口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低下头,继续用一支大号毛笔在一条横幅上写“热烈欢迎……”几个字。军区一位首长要来医院视察,他们正在写欢迎标语。孔林因为是医院里少数几个能写毛笔字的人,就被派来做这个工作。
穆识丁用胳膊肘拱了拱他,接着说:“咋样,累草鸡了吧。这不过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他发出一长串笑声,把屋里一个柜子的玻璃门震得哗啦啦直响。
“闭嘴!”孔林甩过来一句。
但大家还是不放过他。一个年轻军官也插进来说:“孔林,照这样下去,不出明年夏天,你就变成一副骨头架子了。你得悠着点啊。”
另外一位男同志冲他挤挤眼,说:“这下知道了吧,色是刮骨钢刀。”
一个戴圆边眼镜的宣传干事用一把小扫帚搅着冒着热气的糨煳桶,拿腔拿调地背诵起了两句古词: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他们笑得更响了,继续谈论着女人。怪不得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一个老处女就更是如狼似虎,只有年轻的狮子才能骑上去驯服她。孔林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自己不是对手,需要给她立下点儿床上的规矩。办公室里回响着欢心的笑声,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开着孔林的玩笑,时间过得很快,手里干的活儿也不那么无聊了。
孔林对大家的取笑表面上不加理睬,内心却十分恼怒。他决心要采取点措施,不再成为人们的笑柄。
回到家里,孔林径直走向那架大衣柜,这是他为结婚买的唯一的家具。他在衣柜的穿衣镜前面看着自己:他的眼睛确实深陷了,也显得更大了。他的脸上没有血色,两鬓和额角出现了更多的白发。看着这些灰白色的丝丝缕缕,他不由得心灰意冷。二十五年前他在医学院念书的时候也长过白头发,但是后来又转黑了,如今可是没有办法再恢复一头乌发了。
一天午饭后他们又跳上床去做爱,完事之后他竟累得睡着了。吴曼娜上班走的时候也没叫醒他。他一直睡到三点多钟,直到一个护士来敲门,跟他要储藏室的钥匙。她说医院从哈尔滨请来的一个技术员要修理呼吸器,东西却被孔林锁在储藏室里了。孔林听了非常狼狈。他脸也没洗,跟着女护士往门诊楼走去。他在路上不停地道歉,说他头晕。
到了晚上,他对妻子说:“好老婆,咱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咱俩都不年轻了,人们已经开始议论了。”
“我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事儿,”吴曼娜说,“可就是管不住自己。我心里总是发慌,好像活不多久了,每一分钟都是好的。”
“咱也得省下点精力干工作呀。”
“其实我最近这段时间身体也感觉不大好。今天下午量了血压,有点偏高。”
“高多少?”
“高压一百五,低压九十七。”
“这不行,咱们得尽量少做那事儿。”
“咱俩可能是来得频了点儿。”她叹了口气。
他们同意从现在起要保护好身体。那天夜里两人第一次睡了一个安生觉。
六
“这东西像个骨灰盒。”孔林嘟囔着。大衣柜的门开着,他盯着吴曼娜的衣服下面放着的一个小檀香木盒。盒子上横着一把黄铜挂锁,他猜想着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可能是钞票,或是银行存折,也许是她历年得的奖状。不知什么原因,最近他开始琢磨上了这个外表漆得亮亮的木盒子。
一天晚上他开玩笑地问她:“你那个盒子里放了啥东西,还怕让我看见?”
“你在说啥?”
“大衣柜里那个檀木盒子呗。”
“哦,没啥。你咋那么想知道?”她微笑了。
“能看一眼吗?”
“嗯—嗯,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啥事儿?这么神秘。”
“你得保证不笑我。”
“放心吧,不会。”
“你也得答应,从今儿起你告诉我你所有的秘密。”
“好吧,我没啥藏着掖着的。”
“那行,我打开让你瞧瞧。”
她从床上下来,走到大衣柜跟前,拿出了那个神秘的盒子。她拔出挂锁,开了盒盖,盒子内层煳着花花绿绿的糖纸,一卷奶油色的海绵拱了出来,遮住了盒子里的其他东西。她取出海绵摊在床上,上面别着二十多枚毛主席像章。绝大多数是铝做的,也有几枚陶瓷的,鼓凸的圆面在灯下闪着光。在一枚像章上,毛主席身穿军装,手里挥动着军帽,正在检阅天安门广场上的红卫兵。另一枚,他抽着烟,手里拿着一顶草帽,正在同韶山家乡的农民们交谈。
“呵,没想到咱们吴曼娜同志对毛主席他老人家这么热爱。”他笑着说,“你打哪儿整来这么多像章?”
“本人搜集的。”
“出于对伟大领袖的无限崇拜?”
“崇拜不崇拜的咱不知道,我只是觉着挺好看的,对吗?”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对收藏毛主席像章这么热心,接着意识到也许再过些年这些玩意儿会很值钱。这些像章让人回想起那场疯狂的“文化大革命”,多少人的光阴浪费了,多少人失去了生命。革命过去了,像章成了历史的遗迹。但是对她来说,这些像章根本没有什么历史的价值。他明白,她不过是拿它们当作某种财宝收藏着。她把这些毛主席像章当作她能够拥有的唯一美丽的物件,如同珠宝首饰一样。
他思索着这些,涌起一股悲凉的心绪。他如果把心里想的说出来肯定会伤害她的感情,于是沉默着。
他瞥了一眼盒子里头,发现有几十封信件,用一根蓝皮筋捆着。“那是啥?”他问。
“董迈过去给我写的信。”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能看吗?”
“你今儿这是咋了,啥都想打听?”
“你要不高兴我就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