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10/26页)
陈主任接着宣布:“现在,新郎新娘向党和毛主席致敬。”
孔林和吴曼娜又转过身,脸冲着西墙上挂着的毛主席像和画像两边拱卫着镰刀铁锤的党旗。
陈明拉着长腔,开始叫道:“一鞠躬……”
新婚夫妇向党旗和毛主席像低下头去,中指紧贴着裤缝。
“二鞠躬……”
他们又鞠了一躬,头比上次垂得还低,几乎快成了八十度。
“三鞠躬……”
礼毕之后,孔林和吴曼娜又转回身,面对一屋子人。有好几秒钟,陈明主任宽阔有力的吆喝声传出去老远,震得满屋子和楼道里嗡嗡直响。人们被他的大嗓门慑住了,都安安静静地听着。然后,陈主任又高声叫道:“现在我宣布孔林和吴曼娜正式结婚。咱们鼓掌表示祝贺。”
人们又开始拍巴掌,几个男孩子吹起了口哨。
等人们安静下来,又有人提议让新郎新娘唱个歌。吴曼娜平时歌唱得不错,孔林却五音不全,根本就哼不出调调来。他们唱了一首《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这首老掉牙的歌曲有几个年轻军官压根儿就没听过。他们的歌声听起来很刺耳。新郎唱得好像蚊子哼哼,新娘由于感冒,声音像在锉木头。有几个护士嘻嘻地傻笑着,一个说:“妈耶,听得我牙根儿刺挠。”
最后一个音符唱完之后,一个年轻军官挥着拳头嚷嚷:“叼苹果!”
“对啊,让他们一块儿咬个苹果。”几个声音一齐高喊。叼苹果实际上就是拴根线把苹果吊在空中,新婚夫妇咬苹果的时候会不可避免地亲在对方嘴上。
陈主任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他说:“同志们,同志们,咱们都是革命军人,这部队也不是你们家后院的菜园子,叼苹果这类的活动不合适,就免了吧。现在大家不要拘束,尽兴地乐一乐。”
人们纷纷站起来,四处走动着。陈明拍拍手掌让孩子们听他说话。他大声说:“小朋友们,丫头小子都听着,桌子上的糖果随便吃,可是不许拿回家。听明白了?”
“报告首长,听明白了。”一个小姑娘喊着。
笑声四起。屋子里又升起一片嗡嗡的人声。屋后角落里一个婴儿突然哇哇地哭起来。一个年轻军官点燃了一串鞭炮,震耳的爆炸声吓得几个女孩子尖声叫着。立刻有领导出来制止他这样做。会议室的两扇后门全打开了,走走满屋的火药味。
医院的领导们一个接一个走到新郎新娘跟前,和他们碰杯表示祝贺。苏然政委走过来的时候,手里并没有像别人那样拿着酒杯。他激动得胸脯起伏着,眼睛也湿了。他看起来像个老人了,虽然只有五十一岁,但是头发稀稀拉拉,嘴唇上的小胡子也灰白了。从前他额头和眼角上那些细细的弯纹,现在已经变成了深深的垄沟,下眼皮垂成了两个袋子。他抓住孔林和吴曼娜的胳膊,把他俩拉到一边,用忧郁的声音说:“你俩一定要珍惜你们生活中的这次机会,要彼此相爱,互相照顾。别忘了你们是苦恋啊。”他停了一会儿,把“苦恋”两个字又重复了一遍,好像在对自己说着。
他的话触动了吴曼娜心里的苦痛。苏然离开之后,她再也控制不住了,呜呜地抽泣起来。孔林拿开了她手里的酒杯,用手臂揽住她的腰,把她带到了一个角落里。他想安慰她平静下来,但是吴曼娜的眼泪根本就止不住。她的嘴唇剧烈抖动着,脸像泡在泪水里一样。会议室里有一盏三百瓦的灯泡,强烈的灯光照耀着嘻嘻哈哈的人群。她咬住下嘴唇,抽着鼻子,眼睛炯炯放光地看着他们。
“曼娜,别难过。”孔林说。
她仍然咬着嘴唇,泪珠扑簌簌地从脸颊上流下来,打湿了衣襟。
“好了,好了,”他继续说,“今天是咱俩大喜的日子,来,露点笑模样。”
她抬起头,灯光照亮了她沾满泪水的扭曲的脸。孔林愣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摸摸她的前额,又湿又烫。
他问:“你是不是受不了这些?”
她点点头。
“那你回家去,好吗?”
她又点了点头。他转身看见护士小许坐在附近,正用一把钳子给围着她的几个小姑娘剥榛子仁吃。他这个新郎要照应场面,就请求小许把吴曼娜送回家去。他又找到了吴曼娜的皮帽子和军大衣,在走廊里赶上了她们。他给妻子戴上帽子,穿上大衣,低声说他很快也会回家的。
当他回到屋里的时候,耳朵里充满了嘈杂的音乐。所有的桌子都被推到了墙根,年轻的护士和军官们正抱在一起跳舞。交际舞被禁止了将近二十年,现在又在社会上流行起来。这些年轻男女忘情地旋转摇摆着,好像根本就不知道累。上了年纪的干部和医生们在一旁站着,一边看跳舞一边聊着天。突然,一个护士踩着一个梨核,滑倒在地板上。这一跤引来了阵阵笑声。
牛海燕和她丈夫洪淦向孔林走过来,热情祝贺着新郎官。他们现在也已经是中年人了。洪淦穿着便服,戴了副眼镜,看起来像一位地方上的干部。牛海燕的脸也圆了,腰也粗了,脖子上系了一条藏红色的丝巾。她冲在一边玩的儿子招了招手:“过来,涛涛,叫孔伯伯。”
“我不叫。”这个八岁的男孩懒洋洋地说。他怀里抱着一支木头做的冲锋枪,一下子跳开了,消失在一群孩子当中。牛海燕夫妇和孔林都笑起来。
“你和曼娜千万别要个小子,”牛海燕对孔林说,“养闺女多省事儿啊。哎,新娘哪儿去了?”
“她不太舒服,回家了。她有点感冒。”
洪淦拍拍孔林的肩膀说:“伙计,我可是一直等着今天哪。听着,打今儿起,你们要是有啥要帮忙的,言语一声儿。”他的左手转着一个空酒杯。
孔林看着洪淦扁平的脸,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他带有几分赞叹地发现,洪淦已经变成了一个快乐健康的男人,身上一丁点儿农民的影子都不见了。他的面孔非常平滑,只有脑门上那两个粉红色的疖子让孔林想起了他过去那张生满酒刺的脸。
“别客气,孔林。”牛海燕说,“他现在有点权,也有关系了。他那个公司有十二辆卡车呢。”
“噢,谢谢。”孔林勉强说了句。他在心里仍没有把他们当作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