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9/26页)

“舅,俺跟您说了不想考虑他。”

“可人家喜欢你啊。”

“俺说了不想找个书呆子。”

孔林为本生感到难过。“兄弟,”他说,“都是我们不好,行不行?你—”

“你少来这套!你蹬了我姐,现在又要把华带走。你欺负我没个孩子。咱—咱俩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我跟你拼了!”他一下子瘫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

“舅,您别难过。您可以到木基去看俺们。俺保证会回来看您和舅母。”

“别哄我。我知道你寻思你舅是个黑心肠子,认钱不认人。可我心里干净着哪,比金子都亮。”他用拳头嘭嘭地捶着胸膛。

孔林正要弯腰把他扶起来,本生那个矮胖的妻子穿着一件白恤衫和紫红色的裤子,从黑影里跑了出来。“你个死鬼呀,”她冲本生吼着,“跟我家去!”

“不用你管。”他哼唧着。

“你给我起来!”

“好吧,我的小奶奶。”他想从地上站起来,腿却软得像块橡皮糖,根本撑不起来身子。

本生的妻子转身对孔林说:“我跟他说不要过来找麻烦,让你和华能安安生生地走。谁知道他灌了点马尿就熘出来了。”

“他是走不动了,我背他回去吧。”孔林蹲在地上,孔华和她舅母拽着本生的胳膊,把他放在孔林的背上。

本生的家离这里有三百来米远。孔林背着本生往他家走,孔华和她舅母跟在后面。她们的影子在地上扯得老长。孔林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潮湿的月光里,本生呼出的热气喷在他脖子上,怪痒痒的。每次本生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或是吐出不连贯的骂人的话,孔林都害怕他会张嘴咬自己一口。孔华在后面跟舅母说着什么,声音低得听不清楚。

孔林感觉本生在他背上越来越沉,不一会儿就累得喘开了粗气。

孔华来到木基市的一个星期后就进光辉火柴厂,当了一名工人。她临时先同母亲住在医院里。她喜欢新的工作,比乡下的所有农活都轻松—就是在火柴盒上贴张纸,再把每十盒火柴包成一个纸包。她现在挣的钱也多了,每个月二十八元。她心里很感谢父亲,但是并不说出来。

一个月以后,厂里在宿舍区里分给了她一个房间。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淑玉搬出了医院,和女儿住到城里去了。孔林给她们买了一些锅碗瓢勺和几件家具,看到她们有足够的煤和柴火才放心。从现在起,母女俩就要自己过日子了。她们的情况并不比别的工人差多少。孔华的工资和孔林每月给淑玉的生活费够花的了。

淑玉和孔华的生活安排好了,孔林开始料理他自己的事情。十月里的一天,他和吴曼娜来到市中心的结婚登记处。他们给两个女办事员每人一小袋大白兔奶糖。那位上了年纪的妇女面容枯瘦,走起路来有点瘸。她很痛快地帮他们填写了一份结婚证书。这是一张从中间折开的红纸,封面上用金字写着:结婚证。

然后就是筹备婚礼。医院里分给了他们一个单元,但是需要彻底地清扫。整整一个星期,他们俩每天晚上下班后就来到这里,把天花板上的蜘蛛网扫掉,用刷子狠命地擦洗地板和门窗。孔林从总务科借来一架生锈的铁床,他们要把锈打掉,重新刷上漆,还要把炉台擦洗干净。他们清洗了布满点点苍蝇屎的窗玻璃,用糨煳和撕成条条的报纸把窗户四边的裂缝堵上。卧室北山墙上开了几道细口子,冬天一刮风,冷空气就会呼呼地往屋里灌,吹得墙纸哗哗地响。医院后勤部派来两个泥瓦工,他们用洋灰泥死了裂口,又用白灰把所有的墙都刷了一遍。

除了清扫和修缮新房以外,孔林还得买大量的糖果、名牌香烟、水果和酒。这些在当时都是紧俏商品,他得通过关系走后门才能买到。他还需要买一台黑白电视机,可是手里又没有电视机票。好几个晚上,他骑着自行车在城里四处求人帮忙,经常是到了深夜才回来。孔林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吴曼娜又得了感冒,不停地咳嗽。

婚礼挑选在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就在医院的会议室里举行。那天晚上,医院里一半多的员工和他们的家属都来了,绝大部分领导干部和他们的妻子也到场了。但是苏然的爱人不肯来,因为她最讨厌离过婚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起孔林这一对儿,她就会叫吴曼娜“孔大夫的小老婆”。

会议室里有二十四张桌子,整整齐齐地码成六排。桌上摆满了汽水,成瓶的白酒、红酒,大浅盘子里装的是苹果和冻梨,形状各异的小盘子里堆着炒熟的榛子、葵花子、松子、香烟和糖果。孩子们一看见这么多好吃的东西,立刻叽叽喳喳地吵嚷起来。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少先队员,脖子上系着象征红旗一角的红领巾。男孩子们满处乱跑,吆喝着自己的小伙伴,嘴里吐着瓜子皮,或是用牙齿咬碎松子壳。会议室的窗户都安了双层玻璃,玻璃中间填上了小半窗锯末。几个小姑娘正在把手放在窗下的暖气片上焐着。窗玻璃上结满了霜花,在日光灯下泛着微光。只要凑上去仔细端详,就会从霜花的纹路中看出贝壳、海草、礁石、波浪、尖岬和岛屿的图案。那天早晨下了一场大雪,透过窗缝仍然能听到北风的呼号。

屋子正面墙上贴着用毛笔在红纸上写的四个大字—恭贺新婚。空中纵横交叉悬挂着六条彩带。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还飘动着两排气球,一个已经爆了,悬在那里像一只蓝色的婴儿袜子。

等到屋子里的人快坐满了,政治部主任陈明走上前来拍了拍巴掌。“大家注意了,注意了。”他高声说道。人们安静下来。

“同志们,朋友们,”他用浑厚的嗓音宣布,“我们今天在这里庆贺孔林同志和吴曼娜同志的幸福结合。我很荣幸担任婚礼的主持人。在座的都认识他俩是谁,每天都能见到他们,所以今天的仪式咱们也来个短平快,首先请新郎新娘跟大家伙见面。”

在震耳的掌声中,孔林和吴曼娜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向人群。他们俩都没戴军帽,身穿崭新的军装,胸前别着红色的纸花。吴曼娜穿了一双闪亮的人造革皮鞋,孔林则脚蹬一双用牛皮和帆布做的大头靴,这是部队上发的标准冬装。她看上去有点紧张,两手不知道往哪放,只会一个劲地冲她病房里的几个护士微笑。在陈明的要求下,新婚夫妇向来宾鞠躬。有人已经站起来大声哄叫,其他人坐在那里鼓掌。更多的人从会议室的后门拥进来,几个妇女在低声议论着新娘的脸色。最近几个星期里,吴曼娜的脸变得灰黄灰黄的。有人说:“你们看孔大夫的表情,老像是装了一脑门子心事,从来就没见他高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