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7/26页)

本生当天晚上带来了好消息。二驴接受了孔林开的价钱,讲好先付两千,余下的明年年底付清。到那时候,他儿子的喜事也办完了。孔林对这种付款方式起了疑心。他知道,只要房子住上了人,什么时候还钱就看新房主高兴了。也许他这辈子也见不到那剩下的两千块了。还有一层,本生和二驴是朋友,也可能到时候本生拿到了钱并不交给他,作为对孔林抛弃他姐姐的报复。说不定他俩串通好了要敲孔林的冤大头。不成,这么做哪行?他必须预防后患。

孔林没有多想,很快打定了主意:他要把能要到的现金都带走,不留后账。

当天夜里他就和本生去了二驴家,把什么都谈妥了。经过一番短暂的讨价还价,买主同意当场交付三千两百块现金。孔林已经有七八年没有见到二驴了,很吃惊他的外表并没有老多少,只是那双大眼睛没神了。他的一口大牙仍然结实完整,牙龈上染了一圈茶垢。那张驴一样的长脸滋润平滑,成天生活在乡下也没给日头晒黑多少,只是添加了几道皱纹。他倒会保养自己,孔林想。

二驴盘腿坐在炕上,说:“咱们都是多少年的老邻居了,俺不在乎多花俩钱儿。”他用一个杯子喝着啤酒,那酒看上去腻腻的像花生油。孔林碰都没碰摆在他前面的啤酒杯子。

二驴叫过儿子韩东,让他起草一份卖房的契约。孔林惊讶地发现,这个后生身材细高,有一张像女孩子的脸和一对灵活的眼睛。他在饭桌上摆了一沓信纸和一个疙疙瘩瘩的砚台,里面是刚研好的墨汁。韩东爬到炕上,盘起腿,握着一支狼毫小楷毛笔写起来。现在的人们已经很少再用毛笔写字了。写着写着,他会时常转过头,眯缝着一双笑眼看看孔林。他的姿势、仪态和一手漂亮的字都透露着读书人的气质,怎么看也不像是那个五短身材、斗大的字不识半箩筐的二驴生养的儿子。孔林后来听本生说,韩东是大学毕业生,在吴家镇中学当老师。听上去本生很欣赏这个小伙子,不知道又在打人家的什么主意。据本生讲,二驴没少给公社干部请客送礼,韩东才作为工农兵学员被推荐上了大学。

除了房子和家具外,契约中还包括了孔林家后院的窝棚、猪圈、磨盘、菜园子、十一棵榆树和枣树、水井、铁锅和茅厕。孔林读过之后,在自己名字底下盖上了印章。二驴也从怀里把章掏出来盖上。接着,他双腿一蹁下了炕,走进了里屋,韩东的娘正在里面剥栗子。不一会儿,二驴手里拎着三小捆人民币走了出来,每一捆都是一百张的十块钱票子。他又从炕头一个红木柜子顶上摸下来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四十张崭新的五块钱,和那三千块钱一块堆到饭桌上。

“点点吧。”他对孔林说。孔林有点惊呆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有钱的人。

孔林开始数钱,隔一会儿就从里面抽出一张缺了角的钞票。二驴给本生又倒了一杯啤酒。本生看着孔林点钱的白手指,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孔林一共找出来七张残破的十元人民币。“商店不收这样的钱。”他对二驴说。

二驴嘿嘿笑了,说了句:“精明人啊。”他又走到里屋,拿出来七张崭新的票子。

孔林收好了钱,给二驴留下一把房子的钥匙。然后他和本生戴上帽子,跟二驴父子告了别,走进了没有星光的黑夜里。

在路上,孔林把那七张十块钱的钞票递给了本生,本生很不高兴地接过来。村南头一只公鸡叫了起来。“见鬼了,还没到后半夜嘛。”本生说,“他们该把那瘟鸡宰了,要不就阉了它,省得闹得人分不清白天黑夜。妈的,光会吵吵,不会下蛋。”

第二天,孔林到村上的大队部办公室给哥哥孔仁打了电话,告诉他明天下午套辆马车来拉留给他家的东西。孔林已经决定把所有的鸡鸭猪羊都给孔仁。他告诉了孔华自己的计划。她知道父亲已经给了本生舅舅七十块钱,还要把所有的农具和那块自留地也留给他,因此答应父亲不向舅舅漏一个字。

孔林接下来去父母的坟上拔草清扫,回到家累得倒头就睡。他睡了九个小时,第二天早上很晚才起来,肩膀和胳臂肘还在酸疼。吃过早饭,孔华去准备猪食—剁碎的萝卜缨拌上泡松了的豆饼馇子。孔林把两瓶地瓜酒浇在猪食上,用筷子搅匀,然后拿给院子里的畜生吃。一口母猪带着七只猪崽、所有的家禽、一头山羊,这时候都像饿急了一样撒欢儿吃着。他计划明天就回木基市。这次回乡下事情办得还算顺利,基本上按照事前想好的计划在进行。孔林心里很高兴。

刚吃过午饭,孔仁带着两个儿子就把一辆拖拉机开到了孔林家门口。他们下了车就开始搬东西。两个小伙子把所有的鸡鸭鹅都揎进一个大网兜里,用麻绳把猪和羊的蹄子捆死,扔到宽大的拖斗里。这些畜生睡得像死了一样,不出一点响动,偶尔闭着眼睛哼唧两声。孔仁的两个儿子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他们像父亲一样身材高大,粗胳膊上满是疙疙瘩瘩的腱子肉。孔林和两个侄子没见过几面,看到他们还是满心欢喜。孔仁给侄女孔华捎来了一双眼下县城里最时髦、最贵的古铜色皮凉鞋。她拿到礼物后开心得直蹦,立刻把家里能搜罗到的生活用具都搬出来了,帮着堂兄堂弟往拖斗里装,有坛子、罐子、水缸、盛粮食的箱子、两件蓑衣、炒锅、饼铛、两盒子书,最后还不忘给上中学的最小的堂弟带上一摞没有用过的笔记本。

“华,你去烧点热水沏茶喝。”她父亲说。

“哎。”她进灶屋烧水去了。

孔林和哥哥坐在枣树底下,抽着烟聊天。孔仁嘬着他的烟袋锅子,把一根“琥珀”牌烟卷夹在耳朵后面。这是孔林给他的,他要留给大儿子抽。孔林又一次称赞了两个健壮能干的侄子。孔仁的大儿子被村里送去学开车,现在是跑运输的卡车司机。这在乡下是个肥差事,孔仁今后酒肉不用发愁了。

拖斗已经装得满满的。孔仁和他的儿子们不能留下来喝茶了,因为他们要在五点以前把拖拉机还给公社的兽医站。和孔林父女道别后,他们跳上了拖拉机,开上了土路,颤动的排气管乒乒乓乓地震得人耳朵生疼。

这辆拖拉机还在路上喷着黑烟慢腾腾地往村外去,本生就走了进来。他扫了一眼空空荡荡的院子,脸立刻沉了下来。他问外甥女:“华,你没把那辆小推车给我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