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6/26页)
“不中,十斤。”
“九斤。”
“俺说的十斤!”
“九斤半。”
“十斤!”
“好吧。孙叔,我是看你这张老脸,给你这个数。”
孔华打断了他们,说:“舅,俺爹来家了。”
两人都转过脸来。老人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咧着没牙的嘴冲孔林笑笑,又转身对本生说:“俺得家去了。俺那小孙子会过来拿肉。”他把手抄在背后,迈着方步,不紧不慢地走出去。他头上的旧毡帽破了一个窟窿,露出了里面的一撮白头发。
本生现在看上去也像个老人了。他的前额满是皱纹,那双小眼睛已经失去了往年的光泽,变得黯淡眍,仿佛许多天没有睡觉。他好像很不高兴孔林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但是很快就恢复了镇静。“淑玉也回来了?”他问孔林。
“没有,我是回来带华去城里。”他瞥了一眼女儿,她脸上没有任何反应。
本生皱了皱眉,可怜巴巴地说:“大哥,我接到你的信了。我明白你现在称心了,可说到底咱还是一家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孔林勉强地说。他有些可怜本生,口气不觉放缓和了些。
“我姐不在家,晚上到我那儿吃饭去。”
“这……”
“爹,去吧。”孔华插进来说,“这些日子俺都是在舅舅家。咱们还是一家人嘛。”
“好吧,我去。”
本生很高兴孔林能够到他家去。他吩咐孔华给她父亲舀点洗脸水,就到院子里卖他的五香驴肉去了。
孔林对自己接受了本生的邀请也感到顺心。他不懂怎么在乡下卖房子,也许要请本生出出主意,帮忙找买主。他想在几天之内把房子卖掉,然后尽快返回木基市。另外,他也不知道女儿是否愿意跟他一道离开这里。和本生搞好关系至少可以使他在劝说女儿时少费点口舌。本生和妻子没有生养孩子,一直把孔华当亲生女儿。看得出来,孔华对舅舅舅妈的感情也很深。孔林打心里不喜欢孔华对舅舅微笑的样子,好像他们爷俩才是真正亲密,他这个父亲反倒成了外人。
这些日子他脑子里还在琢磨着另一件事情:他不知道孔华是否有了男朋友。这孩子已经出落成一个容貌出众的姑娘,肯定有不少追求者。如果她有一个情人,要劝说她到木基去就有点复杂了。她可能会为了男朋友不愿意到城里去工作。他想得越多,心里就更不安了。他应该先找个机会问问她,可以了解困难到什么程度。
晚上在他小舅子家吃饭的时候,本生说二驴想把孔林家的房子连家具一块买下来,给大儿子韩东娶媳妇用。小伙子计划明年结婚,可眼下对象还没有。他在吴家镇上工作,推来推去最后总算同意父母的要求,打算在乡下说个媳妇。这些日子,保媒拉纤的把二驴家的门槛都踢破了。孔林先是高兴这么快就有了买主,可是听本生说二驴最多只出三千元,脸立刻拉长了。二驴已经仔细看过房子,说年久失修只值这个价钱。孔林认为房子加上家具至少可以卖四千块钱。
“不行,这个价钱我不卖。”饭后孔林对本生说。
“那好,等明天二驴到我店里来的时候我跟他说。你打算卖个啥价钱呢?”
“四千。”
“你别忘了他能付现金。二驴可发了,去年秋天他地里的大白菜卖得好,今年开春光是粉条这一项,钱就赚老了。他那个鱼塘真是聚宝盆哪。眼下在咱村还没有谁一下子能掏出三千块钱来。”
“三千块太少了。”孔林的口气里透着没有商量的余地。
孔林虽然回绝了二驴,但是一想到自己不能无限期地在这里等着有人出更好的价钱,心里又有些焦急不安。
第二天下午他同女儿谈了她的个人问题,发现她确实有了一个男朋友。他从心里高兴不起来,认为女儿太年轻,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但是他也没有责怪她。趁孔华帮着打点淑玉衣服的时候,他继续问她关于那个年轻人的情况。“冯金住在附近哪个村子?”他问。
“他现在在部队上,是海军,驻在江苏。”
“你们是咋认识的?”
“同学呗。”她连耳朵根子都红了,垂着眼,仔细地叠着一条她母亲的裤子。
“你俩好到啥程度了?我是说,你对他有没有足够的了解?爱情是以相互了解做基础的。”
“俺觉着挺了解的。”她回答得很自信。
孔林听了不觉感叹起来,怀疑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是否能够真正了解自己的感情。难道爱情会是这么简单、这么容易吗?难道男女双方不需要时间来加深彼此的了解和信任吗?也可能她只是出于少女的一时冲动。她不可能真的爱上他,可能吗?
“他知道你要到城里工作了吗?”他问她。
“知道,我写信告诉他了。他也想让我跟你到木基去。”
“这么说,他将来会到木基找你喽?”
“嗯哪。”她点点头。
“你本生舅知道你有男朋友了吗?”
“知道,可是他不太高兴。”
“为啥?”
“他说俺应该找个大学生,现在当兵的不吃香了。”
孔林微笑了。他对女儿的男朋友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情。他一方面高兴冯金能够鼓励孔华抓住去城市工作的机会;另一方面,他感觉这小子无疑是个讲实惠的家伙,知道怎样依靠她来改变自己的前途—孔华如果待在乡下,将来他复员以后就会回到农村来。孔林担心她的男朋友只是在利用她,但是并没有告诉女儿自己的疑虑。眼下,他只要能够顺顺当当地把她带走就心满意足了。
一只鹅在窗户外面突然嘎嘎叫起来,把屋里人吓了一跳。孔林想起来应该在两三天之内把所有的家禽、山羊和母猪全处理掉。
“爹,你寻思俺娘还能穿这个吗?她只有这么一件像样的衣服。”孔华拿着一件红色的丝绸上衣在身上比量着。
“你娘穿着太大了。你见她穿过吗?”
“没有,她从来都把它压箱子底儿。”
他记起二十年前,他的一位亲戚把这件衣服当作结婚礼物送给了淑玉,可是她穿在身上从来没有合适过。她也不想改小了再穿,总是说:“俺穿不了这么贵的衣裳。”所以这件上衣还像新的一样。他动身回鹅庄之前,淑玉让他把她所有穿不了的衣服都留给弟妹。他对孔华说:“打到包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