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17/26页)
“少教训我,滚开!”
“你应该明白,我不是想要……”
“我恨你!”她尖叫着,“你们他妈的没一个好东西。”
“求求你,别吵了……”
“小气鬼!太晚了。噢,救命啊!”
“那好,可劲儿喊吧。”
“守财奴!铁公鸡!”
他有些懵了,不知道她为啥突然喊他这个。她好像对牛海燕也是满腔愤恨,要不她为什么说他们都在祸害她。他突然意识到,她骂他“小气鬼”一定是指十年前他俩谈论要花两千块钱买通本生,让他来影响淑玉答应离婚的事。她肯定在想,如果他们十年前结了婚,她生孩子就会容易些,少受点罪。想到这一点令他震惊,他没有料到她会把心底的怨恨埋藏这么多年。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告诉雪鹅他要上厕所。
他藏在马桶隔间里,试图理清楚纷乱的思绪。曼娜当时肯定希望他能够花两千块钱堵住本生的嘴,但是她从没有明白地告诉过他。他清楚地记得她不愿意分担这笔费用。那为什么她还要叫他“小气鬼”呢?他感到像是有一双手攫住了自己的肺,胸口泛起一阵绞痛。如果他当年有那笔钱,他肯定会老早就买到了离婚。他告诉过她,他在银行里只有六百块钱。她甚至都不愿意透露她总共攒了多少钱。她一定是以为他是个有钱的人,拿出两千块钱还不容易?经过了这么多年,她为什么还是不能相信他?为什么她总是要瞒住他一些事情,从来不让他看看她的银行存折?
在他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回答:因为钱比爱情更亲、更实惠。只要你舍得花钱,一切事情都会平顺得熨熨帖帖,你的婚姻也会幸福美满。
不会,没那么简单,孔林反驳说。
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那个声音接着说。假定你有一万元,在你小舅子身上花掉两千,只当是喂狗了。但是你能在十年前就娶了吴曼娜,她就会很顺当地生下孩子,也不会在心里怨恨你。你瞧,钱是不是比爱情更有用?
这完全是瞎扯,孔林不服气。钱买不来我们的爱情,钱也不能使我们的婚姻幸福。
真的吗?那你为啥要花一千一百块来办喜事?你俩为啥不把钱拢在一块儿,还要分开自己的账户?
孔林哑口无言了,但心里还想拼命压灭那个冷冰冰的声音。他在厕所里待了很长时间,那里是唯一能够躲开人眼的清静地方。他坐在宽大的窗台上,背靠着墙,漫不经心地看着楼后的院子。天已经黑了,隔着纱窗可以听到蚊子哼哼。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夜空中划出细微的光弧。一幢宿舍平房里,有人在用口琴吹着《国际歌》,尖厉的声调支离破碎。医院车队的一个司机在车库的角落里烧着油毡,他身边放着一个盛水的铁桶。远处的山坡上,一个临时搭建的养蜂场里闪动着数盏汽灯,几个养蜂人仍然在黑夜里忙着收集蜂蜜。
孔林的右眼开始有点疼,好像飞进了什么东西。他摘下眼镜,用指尖揉揉眼,但是越揉疼得越厉害。他站起来走到水池子边上,歪着脖子把头伸到水龙头下面,放开水冲洗眼睛。水很凉,流到他的面颊和前额上,他不禁打了个激灵。
他刚把龙头关上,吴曼娜发出的一声凄厉的尖叫就传入他的耳朵。他突然意识到他一定在厕所里猫了至少半个钟头了,应该回病房去看看妻子。他连忙用手绢擦擦脸,戴上眼镜,匆匆走了出去。
一进产房,他就看见妻子在扯着嗓子哀号:“啊!我恨你呀……太晚了……这么多年……我快死了,太老了,生不出来了。”
“曼娜,我对不起你。”他说,“咱别扯过去那些事儿了,好吗?集中精神……”
“好了,全开了。”牛海燕向小于和雪鹅招招手,示意她们过来帮忙,“曼娜,咱们一块儿使劲儿。先深呼吸。好了吗?”
她点点头。
牛海燕数着数:“一……二……使劲儿。”
吴曼娜用着力,面孔紫涨着。孔林注意到牛海燕的脸也肿胀起来,红得像煮熟的螃蟹。
吴曼娜刚吐完一口气,又对着他骂开了:“我操你老孔家的祖宗!呜呜……太晚了。没用的饭桶……草包!”
“你别骂人好不好。”他低声哀求着。
“啊……我要死了。我操你个亲娘祖奶奶!”
雪鹅扭过头去,偷偷笑了,看到牛海燕朝她瞪眼,赶忙止住。孔林羞愤得无地自容,松开妻子的肩膀,又向门口走去。牛海燕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轻声说:“孔林,你不能走。”
“我—我没法待下去。”
“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发神经我见得多了。你没听见她刚才把我也给骂了?咱们不能太较真儿。她骂出来心里就好受了,你可千万不能把她的话往心里去。她是害怕呀,需要你在身边守着。”
他摇摇头,一言不发地走出去。
吴曼娜在他身后高叫着:“滚远远的,孬种!我死也不见你那张臭脸。”
牛海燕回到产床,对她说:“来啊,再加把劲儿。”
“不行,我没劲儿了。”吴曼娜又哭起来,“海燕,给我做剖腹产吧。好妹妹,亲妹妹,求求你了,给我来一刀吧。”
虽然楼里有人值夜班,但走廊里灯光昏暗。孔林在长长的楼道里来回走着,从这头踱到那头。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觉得脑子里空白麻木,有些眩晕。在这同时,他妻子的叫骂声在楼层里回荡着。有几个人从产房门口经过,又折回来,凑在门边想听听她究竟在骂些什么。孔林坐在长椅子上,脸埋在掌心里,一动不动。他为自己难过。为啥我要经受这些?他想。我从来就不想要孩子。
他记得半年前,一个农村妇女就躺在这张长椅上,下身流着血,等着医生治疗。她丈夫把两节大号电池捅进了她的阴道,起因是他为了要第二胎交了一千元的罚款,但她还是没能给他生个儿子。乡下的赤脚医生不知道怎样把电池弄出来,就用马车把她送到了部队医院。那天的情景鲜明地浮现在他眼前,他记得她年岁不大,瘦得皮包骨头,头上扎了块天蓝色的头巾,盖住了半边脸,太阳穴上的一根血管像蚯蚓一样鼓起来,突突地跳动着。他弯下身去观察她的时候,她的一双圆眼睛毫无表情地看着他。他特别留神地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怨恨。他看见在她烫成波浪的头发里,有几只芝麻一样的虱子和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