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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笔账,指着村里这些人的香火,肯定不够。山前村太小,几十户人家,本就没有多少油水,加上慧明走时又做了那么一堂大水陆,将众人的口袋都掏空了,哪还有什么香火钱可剩?现在的指望,大半是落在周郁身上,如果她能从外面顺利带来香客,亏空就会少很多。说实话,我也没想着赚钱,但亏太多了,我也承受不住。不说别的,就说秀珍,我一个人跑到这山坳里来当和尚,秀珍本就不高兴,如果到时还要自己贴钱,我怎么向她和孩子交代?
这天晚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不知怎么的,就突然醒了过来。醒了,就再也睡不回去。我坐在床上,借着月光看见条案上堆满的那些香烛经忏,一阵烦心。我点了根香烟。抽了几口,觉得一股焦油味封喉。心情不好,连烟抽着也不对味。坐了一会儿,愈发难受,便穿了衣服,起身走到屋外。站在走廊上,用力呼吸了几口新鲜清冽的空气,身体似乎舒服了许多。我回过了神,将手扶在冰冷的水泥栏杆上,向远处看着,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心里突然生出了一股巨大的悲凉,这悲凉来得汹涌而深切,几乎将我推倒在地。
我觉得难受,下了楼,往大殿里走。
此刻,大殿里也是一片昏暗,只有顶上悬吊的油灯在昏暗中影影绰绰地摇晃。我站在大殿中央,迎着几乎看不清面目的观音大士,双手合十,沉沉地跪倒在蒲团之上。我将身体弯曲起来,额头贴着地面,在那一刻,我心底毫无祈求,似乎只是渴望能在菩萨面前将自己完全地交付出去。
我就这样长久地跪着,我身体里的血便一个劲的往头上涌,这让我觉得眩晕、痛苦。但我却不愿意起来,我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似乎这身体上的眩晕和痛苦越清晰,我的心里反而能越好受一些。
就这样,正日子终于来了,周郁依旧还是没有一点消息。现在,我已经不再指望了。说实话,我不怪周郁,她并不欠我什么。
前三天的佛事由我住持,一切还算顺利,无论是拜佛诵经,还是吃饭住宿,都没出什么特别的状况。这一直都是我担心的,要知道,来参加佛事的那些人都是业余的和尚,平素里,他们在各家寺庙走穴,不像那些大寺庙里的常驻,可以管教约束。我不能过于严苛,严苛了,他们就不高兴,会撂挑子走人。但我也不能过于宽容,宽容了,他们就会得寸进尺,抽烟喧哗赌博,不得安生。要知道,村里的那些老太太对这个寺庙比我还熟悉,四处走动,要是被她们看见这些,我在山前寺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佛事的第四日,我竟发了高烧。躺在床上,虚弱无比。我知道,接下去的佛事,我是坚持不了了。没办法,我只能将它托付给一位师兄,自己躺在房间里休息。
临中午的时候,有人来敲门。我挣扎着起身将门打开,是周老太太。
周老太太问我为什么不去吃午饭?我说自己发烧了,身体不舒服,没胃口。周老太太便一脸关切,说,哦呦,这可不行,你要去医院看看,你看你的脸色,难看得很。我勉强笑笑,说,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周老太太依然不放心,下楼去给我煮了一碗红糖姜茶,还顺手拿了两个米馒头。她再三叮嘱,说自己就在楼下,有什么事一定要叫她。
说实话,这个周老太太还真是热心肠。就在昨天晚上,她还拿了一千元钱过来,说这是她从村里募来的香火钱。这一千元钱,都是些零碎的票子。想起来,也是不易,村里的这些老人,本就没什么钱。前阵子,又做了那么一堂大水陆,现在,又让她们掏出钱来,周老太太肯定是花了大心思。我拿了钱,对周老太太千恩万谢,还送了她一箱水果。她推辞了几下,还一再声明,自己做这些可不是为了这些东西。我说,我知道的。
我喝了姜茶,又吃了米馒头,出了汗,觉得舒服许多。我躺在床上,将枕头下的一千元散票拿出来,在手里晃了晃,这么一堂佛事,这点钱又怎么够?
正在这时,忽然外面乱哄哄一阵,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一惊,莫不是那些请来的僧人出了什么事?我赶紧下床,跑到走廊上去看。此时,院子里居然站了一大群陌生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叽叽喳喳地说话。在寺庙的围墙外,还停着一辆白色的旅游大巴。
怎么回事?我有些紧张,正了正衣襟,往楼下走去。走近了人群,刚想开口,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孔,正是周郁,我一阵惊喜。周郁也看见了我,便向众人介绍,这位便是我向大家介绍过的广净师父。
一群老太太扭头看我,有人还合十弯身向我拜着,我赶紧还礼。
正这时,有人嘟囔,说这个寺庙这么破旧,我们还大老远跑来做什么?周郁便扭头跟那个嘟囔的人说话,陈家阿姨,你不要有分别心,房子好有什么用,关键是师父有修为。那个陈家阿姨听了,依旧不信服,狐疑地打量我,弄得我心虚无比。
周郁说,广净师父,你先带着我们参观一下寺庙吧。
我头一阵大,我这么个小寺庙,破破烂烂几眼就看光了,有什么好参观的?可我又不能驳周郁的话,只能忐忑地领路。走在人前,我忽然觉得有些形秽,就像一个身体残疾的人,要在人群前一件件地剥落自己的衣服一般。
周郁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依旧底气十足地帮我宣传着,你们不要觉得这个庙破旧,多少人想结缘,让广净师父翻修庙宇,他都不肯。广净师父是普陀山佛学院毕业的正经师父,一心向着佛的。你们觉得那些大寺庙就好啊?房子建得金碧辉煌,和尚却是冒牌的,那也能叫寺庙吗?
老太太们听了,对我的印象似乎改观了,一阵啧啧称是。而我站在人群里,心底却更加发虚。我哪里上过什么普陀山佛学院?说人家是冒牌和尚,我才是真正的冒牌和尚。唉,这个周郁,怎么好这样说的,要是被别人看出破绽,可怎么收场?我觉得心跳加速,头皮一阵阵地冒汗。
周敏却像是丝毫理会不到我的尴尬,继续说道,出家人比的不是排场,出家人讲的是修行,僧人又不是建筑商、装修队,房子建那么漂亮做什么?你们看看广净师父的寺庙,虽然简陋,却很洁净。这才是真正出家人的样子。有个事情,本来我不应该说的,但现在广净师父在,我说了也无妨。你们别看师父住的这么寒酸,可师父家里却是做大企业的,他家的钱比银行里的钱还要多。可师父看不上,他天生就有慈悲心,愿意到这样清苦的寺庙里来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