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12页)

我们很矛盾。我们一开始就活在矛盾之中。我们号称是文化人,我们都读了大学,可我们已经鬼迷心窍,本意是来搞“古典文化”的,可往下一出溜,就成了“垃圾文化”的生产者了。而且还很“老鼠”。我们躲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去给老万打工,制造一个虚拟的、号称来自美国的“艾丽丝”……很堕落啊!

骆驼先捧着脸哭了。骆驼说:我对不起兄弟们,这是一次牺牲。为了将来,我们也只好暂时牺牲名誉了。暂时的……我们都捧着脸,已不是脸的“脸”,愁容满面。我们没有了退路,我们被“钱”扒光了身子,我们已经活得不象人了。

我们四个人唉声叹气,整整议论了一个下午……可我们毕竟是文化人,当扒光了身子的时候,我们还想留下一条“裤衩”,这就算是我们的遮羞布了。最后,我们相约,就是写“性”,也要有底线,点到为止……骆驼安慰我们说:经典还是要做的。等我们有了钱,甩了老万,跟正规出版社联系,一定做!

当天晚上,骆驼接了一个电话,是老万打来的。他在电话里神神秘秘地说了一段话……后来,骆驼告诉我,老万要请我们“会餐”,去吃“A菜”。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是“A菜”?开始我们以为老万要请我们吃西餐,都很高兴。湖北佬说:么子,是老莫吧?(北京有名的“莫斯科西餐厅”)早听人说过。后来才知道,老万是想让我们这些来自“老、少、边、穷”地区的“土老帽儿”长长见识,开开洋荤……让骆驼带我们去一个地方看录相。路上,骆驼附耳低声对我说:“A菜”,就是黄带子。

这晚,我们晕头转向地走在一条条胡同里。在北海的后边,一大片民宅里,隐着那么多不知名的胡同。拐弯,再拐弯……我们很紧张,心里很贼,我们一个个仿佛都成了偷儿,一身的鼠气。冬天里,北京风沙大,天上昏着一个月亮,黄月亮。我们在京城的月光下走着,谁也不说话,我们已无话可说。

在一个曲里拐弯的胡同的尽头,一根电线杆子下边,我们看见了戴着棉帽子、脸上捂一大口罩,身穿军大衣的老万。老万先是打一手哨儿,就象地下工作者接头一样……尔后,他上前挨个拍了拍我们的肩膀,象是安慰的意思。接着,老万领着我们穿过一条很窄的巷子,七拐八拐地进了一个门,灯亮了之后,我发现,这是两间平房,平房里堆着半屋子书,全是盗版的武打小说……另一间房里,靠墙放着一张电视柜,柜子里是一台二十寸的“松下”牌电视,下边又是一台“日立”牌录放机,柜前摆着几把折叠椅……老万低声说:坐。坐吧。今儿让各位开开眼。我先提个醒儿,出了门可不能说。

老万蹲在电视机前摆弄了一阵子儿,等到电视上出现画面的时候,他先是把灯关了,又拉上窗帘,尔后小声说:对不起了,各位,你们看吧。我得把门锁上,在外面给你们望着点“雷子”(警察)……说完,他一边蹑手蹑脚地往门外走,一边又对骆驼说:哥哥,尿的话,那边角里有一桶,将就将就……尔后,门轻轻地关上了,就听见了锁门的声音。

在电视余光的照射下,我发现,他们三人的脸是绿的。我知道我的脸也绿了。我们都绿着一张脸,木瓜一样地坐着……我们很害怕,气儿都不敢喘。下贱哪!我们真成了钻进风箱里的老鼠了。电视画面上出现的男男女女,一个个脱得光溜溜地,裸着一亮一亮的肉体……我的心怦怦直跳,头发一丝丝竖着,恐慌多于惊奇,极度地紧张!镜头一闪,眼前晃着一双巨大的、红色的高跟鞋,网状的黑丝袜,“的儿、的儿”的走过来,跨过一道道白色的门,接着是叽哩咕噜,是喘息着的女人……身后就是门。门虽然锁着,可我们还是怕……A菜,这就是狗老万说的“A菜”?

当带子放到一半时,屋里的电话响了!电话铃“当啷”一声,象炸开的炒豆一样,一直响个不停!……我们吓坏了。我们扭过头,呆呆地望着放在书堆上的电话机,大气都不敢出!湖北佬颤声说:关关关、关了吧?

这时候,只见骆驼甩了一下袖子,站起身来,走到书垛前,拿起电话,“喂”了一声,紧接着,他看了看我们,咳了两声,说:……哦,哦,吃着呢,药吃着呢。雷尼替定(胃药),有,还有呢。没事…放心,放心吧……突然,他一脸庄重,严肃地说:不说了吧?我们正在开会。开一个很重要的会!……嗯,不说了。你也保重。

打完电话,骆驼袖子一甩,一言不发,又重新走回来,坐下继续看录像……

绷紧的空气松下来了,寥动了一下身子,说:小情儿吧?

朱说:嫂子。嫂子。

骆驼先是不吭,很严肃地坐着……片刻,他淡淡地说:查岗。查岗的。

我有些吃惊,我终于看到了骆驼的另一面,狡诈的一面。他就象是一个天生的演员,他的演出到了逼真的程度。在一片叽叽歪歪的哼咛声中,他居然说:“我们在开会”?!我想,那一定是他的老婆,当年的“系花”打来的……骆驼真是个人物啊!

往下,我们总算有了点活气,我们开始小声议论着画面上的男男女女……说实话,直到这时,我们才有了些感觉,头皮不再发炸了。

灯亮了,当听到开门的声音时,我们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一连三个小时,我们吃了一肚子“A菜”,小肚子发涨,都憋着尿呢。

老万摇着身子走进来,说:怎么样,各位?解瘾吧?看炮兵演习……有灵感了吧?

骆驼说:吊吊灰。

我说:狗球。

寥说:……板麻养的。

朱说:小闭辣子。

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我们只是表达了一种情绪,一种倍受熬煎的情绪。四个成年男人,饿着肚子,来吃“A菜“……这里混杂着:欲望、惊恐、羞惭、刺激、堕落……还有尿意!

在回地下招待所的路上,顺着一条条胡同,我们走在老北京的夜色里。对于外乡人来说,北京的冷是透骨的,是“身在异乡为异客”,是“风刀霜剑严相逼”。我们一边走一边搓着手、哈着气、说着无用的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