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1/12页)

早些年,无论在生活里遇到了何种挫折,我从不相信那些命相之类的东西,也从不找人算卦。那时候,我认为:假如命是天定的,那就是说,一切后来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你只有认命了,还算什么呢?假如命不是天定的,那你就该做什么做什么,好好努力就是了,也不用算。

我还认为,所谓的“命相说”,其实是对人的一种麻醉。每—个去算命的人,或多或少都抱有一种侥幸心理。比如说,你找人算命,假如算得好了,你会暗自得意。算得不好,你会黯然神伤。这都会影响到—个人的情绪。我认为:不管命是不是天定的,都不必去算。你算的不是命,是一种生活态度。

我是学历史的。在大学里,也曾读了一点这方面的书,比如《易经》之类,于是就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我曾经跟人辩论说:你看,《易经》的易理上讲的是“变量”。它的大意是:大干世界,人间万物,都是在变化之中的,是包含着多种可能性的,结论是“或然”的。既然《易经》讲的是变化,是“或然论”,而所谓的“命相说”是要给人讲前定、讲“恒量”的。那么,“恒量”何来?所以,我不信命。

后来,我又有些游移。

不错,《易经》这本书,虽然在易理上讲的是“变化”,它的结论应该是“或然”的,是有多种可能性的……但是,事物在外力的作用下,在千变万化之中,当某一种因素或倾向逐渐成长为主要因素的时候,我们所需要的“恒量”,是不是就会出现呢?

当然,这是唯心的。

这种唯心的东西.曾经在一个历史时期里被判了死刑的东西,在当今多元化的时代里,它又复活了。它从地下走上了街头,逐渐地,社会生活又重新被一种神秘主义所笼罩……你信或不信,都不要紧。它是一种文化上的存在。

我曾经给你说过,在我的家乡,曾经有一位怪人,他叫梁五方,告了一辈子状。可到了晚年,阴差阳错,他居然成了一位“算命先生”。早些年,我在北京碰上他的时候,曾见他在火车站追着—位白领女性要给人家算命,被人拒绝了……显得很狼狈的样子。可当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有那么一刻,却突然想请他给算一算了。

我知道,这是一念之差。其实,我不信他……可是,在寻找梅村的那些日子里,在我最苦闷的时候,当我在省城再次碰上梁五方那一刻,我一时心血来潮,专门请他吃了顿饭。饭后,我随口说:五叔,你也给我掐掐?

梁五方喝了两口小酒,眯着眼睛,说:报上八字来。

他所说的“八字”,我是略知道一点的,那指的是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当时,我愣了一下。客观地说,当时我也是百无聊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我报出的不是我的生辰,是骆驼的。

不料,梁五方说了一句话,立时让我目瞪口呆!他说:这不是你的八字。这人火大,躁,而且命犯桃花,情感漂移。

我很吃惊。在此之前,我一直是轻看他的。我甚至……可就是这么一句话,就像是子弹一样,一下子就射中了我。我看着他,他老眼昏花,眼眨眨蒙蒙的,目光很混浊。难道说,一个人当他目光混浊的时候,才能洞明一些东西么?

我说:五叔,就这个人,你好好看看。

梁五方嘴里念念有词地掐算了一阵……说:不用看。此人满盘皆火。性躁。烧起来不得了。可这个人,后势不好。赶紧的,赶紧离开他吧。

我问:怎么就……后势不好呢?

梁五方说:此人有一灾。大灾。怕是躲不过去了。

此时此刻,我脱口而出:你再给我掐掐……我即刻报了出生的年月日。

梁五方想了一阵,说:你是寅时生的?

我说:我也记不得了。好像,听老姑父说……

梁五方说:是。我还记着呢,五更天,是寅时生的。

接着,他说:丢啊,你跟他不一样。你满盘皆水。虽说水大,可不要紧,水大有治。水大的人聪明哇。再说了,你的用神是火。你身边必有火人。虽说水火不容,可火人是你的贵人,起水火兼济之效。好虽好,但得意之地,不可久留……

我说:五叔,我想找一个女人,怎么才能找到她?

梁五方掐着指头,说:她不是你的。

我说:我就想……见上一面。

梁五方说:北边。往北边找。

我一下子蒙了。

我要说,有时候,唯心的东西,是很吓人的。寥寥几句话,它一下就把你打倒了……我坐在那里,愣了很久。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梅村。

数年后,在一个大风天里,在一个北方的城市里,梅村手里牵着一个孩子,在一条大街上,大步走着……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眼前就只有这一个女人!一个奔波中的女人。我找了她这么久,在这一刻,她出现了。我呆住了。我很想喊住她……很想。可我心里明白,我如果再见梅村,对她是一种伤害。我知道,她已离了两次婚,正打着第三次离婚的官司……这是我无法接受的。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怜悯。

是啊,我们都回不去了。我已经无法回到过去,梅村也回不去了。

我听见自己大声叫道:梅村……可我的喉咙已经干了。我什么也没有喊。我就那么一声不吭地站着。

梅村用一条纱巾包着头,在马路上大步走着,可以说,我与梅村擦肩而过。

那已经不是昔日的梅村了,那是满脸怨气的一个女人,走在路上的中年女人。那孩子大约有七八岁的样子,不愿走,她一边走一边怒斥着……她大声说:快点。你怎么不死呢?可她的手仍然紧紧地牵着那个孩子的手。

我就那么傻傻地站在路边上,看着梅村从我身边走过……她已经认不出我了。就在梅村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像电击一般,我突然发现,经过了许多日子之后,我们都在寻找治疗恐惧的方法。到底害怕什么,那又是说不清楚的。我想,也许,梅村是为寻找而生的。她活在世上,就是为了找—个肩膀,或者说得雅致一些,找一个靠得住的港湾……—个让她不再害怕的地方。可她没有找到。或者说,她仍在寻找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