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擎(第2/3页)

吕擎磕着牙。后来他又问:“吕南老到底说了一句什么话呀?”

我告诉了那三个字。

“原来就是这样一句话。我还以为说了什么呢。很简单嘛。”

“就是很简单。可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带来的问题可就复杂了啊。有人会利用它达到自己的目的,办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搅起轩然大波!如果早上二十年,会让人死无葬身之地!这几天你在机关和一些场所,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议论,说上边又说过什么话了,那个纪及出了大事了——以往的经验是,风声多大雨点就有多大,现在的纪及已经被停止了所有的工作——事实上就是如此……”

吕擎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们当中真的有人听到吕南老这样讲过吗?”

“当然没有,都是通过一个渠道传来的,因为一般人谁也见不到吕南老。”

他笑了:“那多简单,反正是见不到,那就让我们重新编一句话不行吗?”

“编一句什么话?”

“随便编一句,编一句对纪及有利的话传开去不就得了吗?”

我觉得这太孩子气,思路奇怪而幼稚。我忍住了笑问他:“你准备编一句什么话?”

他想了想说:“吕南老说了:‘尚可以’。”

我没有笑。同样是三个字,而且口气也很像。

“吕擎你算了吧,这算什么办法。这是游戏。”

吕擎看着我:“你们开始想当成游戏,想逗别人玩儿,可就是想不到对方也是在做一种游戏,一种残酷的游戏!它利用一些人的弱点,利用一些人的愚蠢,多年来一直在做这种残酷的游戏。你看不破它,你就会惊慌失措,被这游戏玩晕,最后一个跟头栽下去。你如果看破了,既可以换换心情,又不会掉以轻心。这样他们说不定真的会无可奈何,因为我们打乱了他们的游戏规则——就让我们一块儿参与这场游戏怎么样?”

他微笑着看我。

我笑了。这才是“乱弹琴”呢。

吕擎与纪及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这两个人都从心里藐视霍老,但惟有吕擎敢于和吕南老做游戏,这一点我并不怀疑。我很想把今天的谈话回头告诉纪及,我想纪及听了一定会笑出来,那也是蛮好的一件事嘛。纪及时下多么需要这种游戏的心态,需要放松啊,可惜他一直做不到——我现在好像也做不到了。

2

如果吕擎的父亲健在,那就一定会与霍老打交道。那个饮誉学界的老人当年跟霍老非常熟悉。科学院一些上年纪的人都认识吕擎的父亲。霍老当年还是一个中年人,有一段时间也常常到这个小四合院里来,管老人叫“老师”,管吕擎的母亲叫“师母”。那时候他常从这里借书,学着欣赏一点书画,还要跟老人家学书法……总之那是一个十分殷勤的人。后来政治风暴一来,到处乱了起来,他也揭发了老人的一些“言论”,甚至还领人到这里抄家,搞走了几套最珍贵的藏书和书画。这些东西至今都没有归还,吕擎的母亲怀疑它们还在霍老手里。

有一次开会,吕擎的母亲与霍老走进了同一个会议大厅,对方见到吕擎母亲赶紧过来问候,重重地叫了一句“师母”。吕擎的母亲说:“你现在是‘霍老’了,不该管我叫‘师母’,是不是?我也担待不起你这样的学生!”

当时霍老是当着许多人的面叫“师母”的,吕擎母亲这番话让他十分难堪。这大概是他多少年来第一次当众受到羞辱。吕擎母亲的脸色一直冷冷的。

这个场景是吕擎转述的。他说:“母亲满头白发,在大厅里一站,真是引人注目。她的话每一句都说得很低很慢,但很清晰。母亲就这样看着尴尬的霍老说:你和我们从来都不是一类人,所以也不必在我们这些人里边找‘老师’了。你的老师该是另一些人……对方吞吞吐吐,红着脸说:‘谁是我的老师啊?谁是我的老师啊?我很尊重吕老嘛,我很景仰他嘛。’母亲当时冷笑着,一声不答。那个霍老连连说:‘误解么,都是误解么。’他用拐杖捣着地板,对四周的人说,‘你们看,我们这个知识界啊,我们这个知识界啊,文人相轻、相轻,乱传口舌!嫉妒啊,嫉妒成风啊!你看这是多么大的误解啊……’他这样嚷叫时,母亲仍然微笑着。”

我当时听了非常痛快,这会儿又提到了那个场景。

吕擎告诉:现在他们大学的校长与霍闻海的关系就不密切,起因讲起来好笑。原来霍闻海通过人暗示过,让学校主动一点,聘他做大学的“名誉校长”。校长却不以为然。好像是吕南老身边的人有这个意思,校长最后觉得事情很难办,就拖着……类似的事情很多,一些老同志提出任“名誉教授”的很多,如果一一应承还不知要发出多少聘书呢。“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一所大学的尊严。我们校长对霍闻海的底细也算知道一点,因为过去他们曾在一个编委会里工作过,霍闻海当时任主编,校长任副主编,他们当然少不了要切磋学问——在混乱年头里那几个文化部门一度合并,统归一个文化工作领导小组来管理,霍闻海当时就是小组成员,那时校长要见他一次都难。当时学校里好多老教授都受到了冲击,度日艰难,有的简直要挨饿受冻,他们都从原来的住宅里被驱赶出来,住到没有任何取暖设备的小房子里过冬。校长因为跟霍闻海在一块儿共过事,就去求他,想让那些高级知识分子重新回到有取暖设备的房子里。谁知道霍闻海只让他的秘书出来见了校长,转告他的话:注意立场。那一年冬天,有两个老教授在严寒中得了并发症,去世了。这个事情校长深深地记在心里,‘名誉校长’的事情又怎么会通融!就这样,他和那个霍老的关系一直紧张。”

我想起了一位画家说过的一件事,问了一句:“漫画家靳扬当时就在那个文化领导小组管辖下吧?”

吕擎皱皱眉头:“他在什么单位?”

“他在一个什么院啊。”

“什么院都要归那个领导小组管。”

“靳扬就是那时候被抓起来的!有人说这也与霍老有关。”

吕擎说:“这个我说不准。但一般不会错的,那时候领导小组决定一切。”

那个画家说的靳扬让我永远难忘——这人画了所谓的“黑画”,后来患了精神病,再后来被杀……“那是个天才画家!他的事情当时闹得很大,成为一个惊动全市的大事件。当年谁都知道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许多年轻人非常崇拜他。艺术学院好多人现在常常提起他。人们知道的是他画漫画儿,其实他主要是做别的研究。一些老教授是他的朋友,他们说起当年的事情……这个人后来患了精神病,尽管症状十分明显,可也没有被饶恕。整个故事太可怕了。现在许多人捧着他的画集,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结局。现在的知情人,那些教授们,一提起靳扬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