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四 人才市场(第2/6页)

敏以前的工厂离镇上要步行三十分钟,工业化的中国发展到了农村的空地。一条死水般的小溪,泛着黑亮,好像汽油河。原本平整的大路,变成尘土飞扬的小道,两旁是面摊和露天的台球桌。穿着工厂制服和拖鞋的年轻男人三五成群打台球。敏走在中间,一边一个朋友,她的头高高抬起,就像战场上归来的古罗马百夫长。姑娘小伙冲她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现在在哪里啊?”敏在东莞的市中心上班,这让他们很是钦佩。

“我变了吗?”敏问每一个跟她打招呼的人。

“你瘦了,黑了,”一个姑娘说。

敏有点失望。“我要你说我比以前懂事。”

梁容和黄娇娥到厂里去领工资;显然那天老板心情很好,他同意给工人们发薪。敏在大门外等着,偷看里面贴了瓷砖的楼房和庭院中堆放的小土山。工厂正在扩建。

“你觉得这看起来怎么样?”她问我。

“还可以,”我说。

“从外面看还可以,”她说。“但你永远看不到里面什么样,除非你答应在这里上班,然后你就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下午,姑娘们和厂里另外两个女孩一起去了附近的公园。打工生活的一部分就是不知道怎么打发闲暇时间。在塘厦公园,她们看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正瞄准蹲在浅池里的乌龟,拿鹅卵石扔它的头。但公园里的大部分娱乐项目要收费。游客可以用气枪射池塘里的鱼;敏看着池子里那几条瘦得皮包骨的坐以待毙的鱼,伤感地说,“没有自由就是这样。”一架缆车可以把游客带到附近的山顶,但是要花十五块钱。姑娘们远远地坐在下面的野餐点,抬头看上面穿梭的缆车。

黄娇娥在读一个电脑班。她想离开这家工厂,去人才市场找一个好点的工作,就像敏一样。“我已经做了计划,”黄娇娥害羞地说。

“你上过网吗?”敏问她。

“还没有。”

“那我教你。”敏看了看手表;已经四点了。“可能今天不行,那——下次吧。”

“尽量多学点东西,”敏嘱咐黄娇娥。“你学到一点,就可以把它带到新的工作里去。至少这是我的经验,”她谦虚地说。敏意识到自己帮不了朋友什么忙。鼓起勇气离开一家工厂,这只能靠你自己完成。就像打工族常说的:你只有靠自己。

五点钟的时候,几个姑娘用最随意的方式道别。“我还不累呢,”我们在巴士上找座位的时候敏说。“过一会儿才累。现在我太兴奋了。”当巴士穿过那些她去找过工作的地方,夜幕降临,敏的心情也变得灰暗了。她重访了她原来的生活,知道那都已经成为了过去。但她的新生活,只能算是差强人意。外面的街道旁,工厂亮起灯火,窗户上的人影无声地移动着;即便是星期天的晚上,人们依然要上班。“如果我只是上学,出来打几年工,然后回家,结婚生孩子,”敏说,“那我这辈子就白活了。”

蓝蓝的夜色里,敏和我站在她工厂的大门外。她的一个电工朋友要跟我们一起吃晚饭,我们等他换衣服。一个穿迷彩裤、长相不错的保安——身高一米七或以上,会打篮球者优先——从我们身旁走过,他脸上闪过一丝微笑,抛给敏一串之前拜托他代为保管的钥匙。星期天外出的工人渐渐回到厂里。敏跟一个年轻女人打招呼,对方闪进黑影中粗着嗓子喊:“我饿死了。”她直接进了工厂,没有过来跟我们打招呼。

女人的无礼让敏很意外。她跟我说,那个女人最近想吃中药流产,但是没用。敏跟她一起去医院做了手术。“有些人我会假装跟她关系很好,但其实我们不是朋友,”敏说。

一个戴眼镜,挺着啤酒肚,年纪大一点的男人经过我们旁边。“是你没关办公室的门吧?”他问。

“我一天都在外面,”敏反驳道。

那是敏的老板。她恨他。“他很自大,”她说。“厂里没一个人喜欢他。”几分钟后,她的老板又经过我们,这次是要出去。他瞪了敏一眼。敏立场坚定地瞪回去。两个人谁也没说一句话。

“明天他会问我你是谁,”敏说。“我知道他会问,我告诉他你是个朋友,就是了。”私底下她叫他刘老头。

厂门口的这十分钟里,我仿佛看到了敏的整个世界:和保安轻松自如的友情,年轻女人的冷漠和她失败的堕胎,老板无端的专横。还有她立场坚定,对老板寸步不让。

敏的电工朋友出现了——他的手臂肌肉发达,宽脸,笑容羞涩——然后我们去一个街边馆子吃烤牛肉,红烧鱼,喝啤酒。漫长的一天即将过去,敏的不满一下倾泻了出来。“我以前那个厂,有一次我哭了半个小时,朋友想安慰我都不能,”她说。“我来这个厂,哭过两次,都没人知道。”

那个电工看着他碗里的米饭,一言不发。

敏的怒气转到下午和我们一起去公园的两个朋友身上。“我们的关系并不好,只不过假装是朋友,”她说。“胖一点的那个?她只关心找男朋友。发了工资也不寄钱回家。她会帮男朋友付手机费,或者请男生出去吃饭。她长得也不好看!另一个,有过男朋友,但是发现他有外遇,就跟他分手了。那个男的给了她一块手表,她还是戴着。”

“你看到没有,她们领这工资多不高兴?她们都在想:我干得这么辛苦,就拿这么一点儿?每天在工厂里打工真是辛苦。”

然后,她冲着我来了。“你不可能知道这种感觉,”她说。“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前不久还想得到的东西,敏现在却已经厌倦。当她意识到自己是里面地位最低的一个时,加入办公室的兴奋感很快就过去了。每个人都把工作丢给新来的、最年轻的同事,而她唯一的盟友也不见了:她来办公室两个星期之后,招她进来的那个好心男人为了一份更好的工作,回北京了。现在只剩下敏孤军奋战,学习白领世界复杂的办公室政治。她的新老板,那个啤酒肚男人,前一年因为包二奶被工厂开除——因为没有人尊敬他,敏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她的同事好像迫不及待地要看她出丑:她一进屋就没人继续说话,没有人帮她上手新工作。她发现别人常常话里有话,而她也必须学会听懂弦外之音。“在办公室,他们可能对你非常友好,但会在背后说你,”敏告诉我。“在厂里你一个朋友都交不到。”

而阶级上的越线也让她更加孤独。论年龄和背景,流水线上的工人和她最相近,但她已经不属于那个世界了。办公室的同事年纪更大,许多已经结了婚,和她毫无共同点。宿舍一到周末,就空了,因为其他人会出去看男朋友或老公。敏假装不在乎,也从来不让别人看到她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