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四 人才市场(第4/6页)
敏到隔壁的摊子上给我买面条。“如果不是因为敏,我不会到这里来,”敏离开后,黄娇娥坦陈。两天前她来厂里看过,但不喜欢这里的条件。本来她昨天就要搬过来的,但她有点犹豫。今天她终于离开了以前的工厂,也没有找人要工厂扣下的头两个月工资。跳槽有很多方式。工人可以向老板辞职,获准离开,并拿回工厂扣下的头两个月工资。也可以暂时离职,能保证回来后恢复原来的职位。一些要走的工人会跟老板谈判,要回他们被扣下的一部分工资。但是没有比“狂离”更糟糕的了,而黄娇娥就是这样。
我问她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看吧,”她说。“我在考验他们,他们也在考验我。”
敏回到我们这一桌。“如果你干得好,会升上去的。”她补充道,仍然以辩护的口吻。“我们的工资也不高,一个月八百块。如果你加班的话,可能赚得比我多。”
“但是我会累死的!”黄娇娥说。
“累也有不同的累法,”敏说。“我现在的工作,就是身心俱疲。”她正在这个世界里向上移动。她的新工作包括给访客端茶倒水,她还上了一个为工厂经理开办的英语课,每周一次。“你知道Pardon是什么意思吗?”敏问黄娇娥。当她的朋友说知道的时候,敏看起来有点失望。
敏还有别的新闻,直到黄娇娥反复怂恿她才开口。一个男生从家里出来到东莞,找了一份流水线的活儿。他和敏读中学的时候谈过一段恋爱,但她已经三年没见过他了。上个星期,他来看敏了。
“我们之间还有感觉,”她宣称。接着,突然之间——“但是他很矮,只有一米六五。”她详细介绍,“他抽烟,喝酒,打架。他家里条件不好。他有个后妈。”
“他家里是做什么的?”我问。
“我不知道,”她说。“我也不想知道。最后我们还是得靠自己。”
之前两个人一起过了一天。午饭的时候敏给这位前男友倒茶,而他盯着挂在敏脑袋上面的电视机。中国的廉价餐馆里,总会有一个音量调到最大的电视机,老板和伙计的眼神总是粘在屏幕上面。
“为什么不聊聊?”敏戳了一下他。“你为什么一直看电视?”
他走了之后,敏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你觉得我们这一天过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有压力,他回信说。我的心情很复杂。
昨天晚上他们通过电话。敏直奔要害。“你觉得我们有未来吗?”
他跟她说,需要三天时间来考虑。
“所以我两天后就会有答案了,”她说。“他说什么我都可以。”以这个学厨师的男孩为中心,她已经开始编织梦想了。“我们可以回家开个小餐馆,”她说。“这打工没有前途的。”
“你想结婚吗?”我问她。整段对话让我吃惊。
“不是那么回事,”她不耐烦地说。“我现在十八岁了。我不想浪费时间。如果他对我不认真,我要他现在就告诉我。”
最后,对于敏来说尘埃落定。三天后的早上七点,她收到一个短信:我在厂门口。她不信,跑下楼去看个究竟。是她的前男友,下了夜班,坐巴士到她的厂。敏要上班,所以这个男孩子在外面等,从早上八点一直等到中午。他们俩一起吃午饭,然后他走了,敏回去上班。
“他有没有说你们还有未来?”我问。
“他没说,”敏说。“但是因为他来了,我就知道了。”
她最近坐巴士——两小时的车程——去跟他共度整个下午。“他不高,不帅,没钱,工作不好,”敏说。
我在等她宣告这些缺点之后说点什么。
“但是你喜欢他,”最后我说。
敏什么也没有说,但她笑了。
现在这个男孩要离开东莞,因为他爸爸要他在离家近一点的地方工作。敏还没来得及找到一个稳定的未来,这个男孩就消失了,但她没有心烦意乱。“我们会用手机保持联系,”她说。她也没有原地踏步。那个月底,老板批准她离职,还给她扣下的头两个月工资。敏又去了人才市场。她在原来厂里的人力资源部刚好做满二十四天,凭这个她能建立起新的事业。
在这个无情的城市,东莞的人才市场是最冰冷坚硬的一个地方。花十块钱,每个人都能进去,在里面的公司摊位前参加几百个招聘职位的面试。但进去需要勇气——要跟陌生人说话,推销自己,还得面对四周每个人都听到自己被拒绝时的尴尬。敏讨厌人才市场,因为它让她觉得自己“可以取代”。职位列表把人降格成一个个条件,这些必要条件很少超过二十个词:
前台。声音甜美。貌美气质佳。会Office软件,说粤语。
车工。18—22岁,男,有外企经验。不近视。皮肤不敏感。
销售员。吃苦耐劳。男女农村户口皆可。非独生子女。
忙碌的周六,东莞最大的招聘会能吸引七千人。九十点钟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挤成一团水泄不通,谁都动不了。偶尔,一小团人会冲出重围蜂拥到某个摊位前,也不清楚为什么一下子这里的工作比别的更诱人。最受欢迎的摊位前摆着喷绘的海报,通常上面印有长长一溜没有窗户的大楼,周围是水泥景观。简陋的摊位只有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拿着写字夹板。整个人才市场有一个街区那么大,填满了一座四层楼的房子,这里过去有一家卡拉OK厅和一个保龄球馆。看起来,买卖人的未来比娱乐业还挣钱。
秘书。18到25岁。身高155或以上。五官端正。
保安。20到26岁。身高172或以上。
歧视是通行的规则。老板喜欢他们的文员是女的,貌美,单身,同时对某些特定技术工作的招聘只考虑男性。一家工厂可能会封杀河南人;另一家厂可能会拒绝聘用安徽人。有时候一个应聘者的全家都要通过严格审查,因为有兄弟姐妹的人肯定比独生子女更能吃苦耐劳。要是你身高低于一米六,保证在人才市场铩羽而归。
中国人对身高的迷恋无处不在。这个国家对营养不良甚至饥荒有着鲜活的记忆,身高标志着殷实,也有划分阶级的功能:在任何一个建筑工地上,造房子的农民工都要比那些住房子的城里人矮一个头。在西方,体力劳动者的身形可能比他们的白领同胞要大一些,但是在中国恰恰相反——受过教育的人确实要低下头来看那些更低阶层的人。对女性来说,最光鲜的行业往往紧扣着对身高的要求。“如果我再高十厘米,”有一次一个美发店里工作的姑娘跟我说,“我就能去卖小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