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六 方与圆(第4/8页)

碰杯敬酒的次序应该和你握手的次序相同。你必须从最重要或是最年长的人开始,依次往下敬酒。

千万别喝醉。

在中国为了交际,你必须学会如何喝酒,就像男人应该学会抽烟。

如果你对酒精过敏,去宴会之前,得先吃点东西或者吃药。

然后付老师转到西餐礼节。他在黑板上写道:

开胃菜→面包→汤→主食→甜点→水果→热饮

“我从网上查到这些信息,”他说,“不过我从来没有吃过西餐。但是今天我们很荣幸有一位在美国长大的张记者。”他朝我示意。我站起来走到教室前面。走进房间,要像它是你的地盘。

我告诉全班同学应该在哪道顺序点一杯酒。我解释说有时候你不会既吃开胃菜,又喝汤。我说看起来好像要吃很多,这也是不少美国人超重的原因。学生们把所有这些都记了下来。

“有人要提问吗?”

付老师举手。“我一直不明白,开胃菜是什么东西?”

我解释说是不同种类的沙拉和海鲜。

付老师再次举手,请我解释使用刀叉的顺序。在黑板上,我画了一个摆桌的示意图。我解释汤匙和甜点匙有何不同,沙拉用的叉子和主食用的叉子如何区别。我描述怎样切割牛排,必须要左手用叉右手拿刀,然后在切好的最后一刻把叉子换到右手。“听起来很复杂吗?”我问全班。

“是的!”

“如果你不知道该怎样做,”我说,“看看旁边的人,就照着他们做。”

“如果你做错了,”我差一点就说,“也没有关系。”好在我及时制止了自己。成功的关键是正确的举止——这是整个课程的核心。随心所欲这种做派,是属于美国人的。那天的课以练习劝酒而告终。“如果你的经理有点醉了,你得接过他的班,”付老师说,严肃的口吻仿佛在说情况紧急之下,需要你迫降一架波音747似的。他又重温了一遍划拳和猜拳的规矩,然后他让学生分成几个小组来练习。

学期过了两周,一个女孩来到教室后面我坐的地方。我从没有见过她在课上发言,她介绍自己的时候害羞得脸红。我有种感觉,自己成为了某人自我提升计划的一部分。

她名叫蒋海燕。脸蛋宽而漂亮,表情轻柔,五官线条柔软不分明,染成赭色的头发扎成一条马尾辫。她十六岁,在伟易达的流水线上工作,因为她的父母没有钱再供她和她哥哥同时上学。“我觉得我和哥哥两个人,打工的话我更容易生存下来,因为他很近视,”我们见面不久后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她跟我说。“所以我骗我爸妈,跟他们说我不想再上学了。”她的哥哥现在上大学,学设计。

她这种儒家自我牺牲行为背后,掩藏着希望成功的强烈企图。通过一个在伟易达工作的表姐,蒋海燕找到在流水线上组装无绳电话的活儿。培训的第三天,老板要找一个自愿在生产部工作的人。蒋海燕不知道生产部是干什么的,但是她大胆地举手,心想这应该比乏味的流水线工作要强一点。在生产部,她对老板谎称她在东莞另一家厂里做过文员。

“你做过多久文员?”老板问。

“一年,”蒋海燕说。

“那你为什么跑到这个厂里来做普通工人?”老板盘问她。

压力激发了她的口才。“我想在这个行业发展自己,”蒋海燕回答说。老板分配她去检查成品;一个月后,她被调到仓库,用电脑记录工厂材料。她的故事跟我听过的所有出来打工的故事一样:通过大胆的自我表达和说谎,她升职了。

因为当时她才十六岁,蒋海燕进厂时用的是借来的身份证。“在厂里大家都叫我陈华,”她说。“只有我的表姐和两个好朋友知道我叫蒋海燕。”

“用别人的名字叫你不奇怪吗?”我问她。

“啊,现在感觉就像我自己的名字一样,”她说。“在厂里我是陈华。当有人喊蒋海燕,我得想一下才能反应过来,这就是我。”

她的主动性很强。她已经上过一个电脑班,还在宿舍的走廊里锻炼,保持身材。她随身带一本英语短语口袋书,以便在业余时间学习——很高兴认识你。好久没见,久违久违。我们吃完饭告别的时候,她回到宿舍看一本从厂里图书室借来的关于推销的书。她的梦想是在办公室里当一名秘书。

课堂上从来不谈道德这件事。学生们学习办公室的世界如何运转,并运用学到的知识一路说谎,骗到她们本不胜任的工作。如果这种诡计有用——事实也常常如此——事后无法避免的是给以前的老师慌慌张张地打电话:我现在该怎么办?一个星期日的上午,我和邓老师一起坐出租车去拜访一些学校,他的电话响了。

“你好吗?”他说。“生产力协调吗?好的。比如说一个工厂有三个生产区,每个生产区每个月能造一万台电视机。这就是生产能力。如果其中一个生产区已经满负荷,但还需要赶订单,那么它可以和另一个生产区协调,借用一些生产能力。下一个问题是什么?”

挂掉电话之后,他告诉我一个以前的学生刚刚找到工作,但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干,也不想把自己的无知暴露给同事。“我有些学生一两年后还在给我打电话要建议,”他说。老师不会直白地告诉学生们不需要诚实;这就是生活的现实。我和邓老师比较熟之后,问了他这个问题。

“找工作面试的时候,”我说,“女孩们经常被问起她们有没有经验,她们说有,但事实上没有。”

我小心翼翼地提起这个话题,邓老师倒毫不避讳。“是的,然后下一个问题是,‘你之前做过什么工作?’我们教给她们工厂的细节,这样她们就能以令人信服的方式回答了。”

“但是她们在说谎,”我说。

“是的。”

“要是她们不想说谎呢?”

“这取决于她们自己,”邓老师说。“但是太老实的人会被社会淘汰。”后来我从他的学生,而不是邓老师那里了解到,智通学校贩卖假文凭。每张文凭外套一个软皮塑料壳,就像一些姑娘随身带的廉价相册一样。一张伪造的大专文凭要花六十块,而中专文凭的价格大概是一半。正规教育在东莞不受重视,但是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它有多么一文不值。

6月初的一个夜晚,陈英穿了一条黄色长裙和一件相配的上衣来到班上。她就是在第一场咨询会上发言的女孩;在此之前她和其他姑娘一样,穿牛仔裤和运动鞋。今天这身行头是在宣告她现在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她辞掉了厂里的工作,每周有三天去人才市场,希望找到一份文员或者销售助理的工作。“就像邓老师说的,没有必要紧张,”她告诉我。“事实上,我挺喜欢参加面试的。”之后的一次课,陈英穿得更刻意:半透明的浅黄绿色蕾丝边的纱裙,白色长筒袜,高跟鞋。上课前,我看到另一个班上的女孩走到陈英面前自我介绍。陈英站起来和她握手,两个人聊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