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村庄 十 华南茂(第2/6页)

腐败渗透了东莞的生活。街头拉客的摩托车主穿着印有“安全志愿者”的马甲;这种明目张胆的身份造假被用来规避禁止摩托车商业运营的法规。规定说政府宴请规模限于“四菜一汤”,但官员们自有对策,专点价值几千元的海鲜珍品大菜。连考驾照也是潜规则盛行:想开车得在驾校上满五十个小时的课程,但考试当天还得向考官行贿。“每辆车里有四个考生,”一位工厂经理曾向我解释说,“如果一个人不给钱,可能四个人都考不过。”

买个假驾照就容易得多了,几年前春明就这么干过。之后她上过几堂课——“我知道怎么往前开”——她想,总有一天她会学会其余要懂的东西。“开车没什么难的,”她对我说。“关键是不要跟人家怄气。”

在她的行业里,拿回扣是常规。为了完成销售,她通常要付给买方百分之十的回扣;这就意味着买家常常比卖家赚得还多。有些潜在客户会直接开口问春明:你能给我多少钱?其他人则更婉转。但从他们的住房和高档车,春明说,你能看得出每个人都在吃回扣。腐败扎根于语言之中。“佣金”这个词,可以指卖家获得的合法收入,但也可以指付给买家的非法回扣。单从语言上看,即便你想,也无法分辨交易的合法与非法。春节的时候,客户会收到红包,还有华丽的名茶、酒和香烟,这些都称为“礼”。我从未听过任何人使用“行贿”这个词。

“太黑了,”春明说。“但是哪怕你自己不这么干,也改变不了什么。”她有自己的道德标准:质量不合格,可能伤害他人的产品她不卖。如果她是采购方的话,“我不会开口要,但如果有人给我回扣,我不会拒绝。”

一天下午,她提到她哥哥搬到深圳去了。“他在那儿干什么?”我问。

“他干的活不正经,”她说。“他跟别人干……”她犹豫了一下,索性直言。“基本上他干的事不合法。”她哥哥倒卖二手手机。通常这些手机是偷来的,然后换掉键盘外壳,显得像新的一样。春明不怪她的哥哥;他在老家曾试过做生意但无法谋生。

“东莞比你老家更腐败吗?”我问。

春明摇头。“差不多。只不过这里机会更多。”

又有一天她告诉我说,一个朋友的弟弟参加城市的公务员考试取得了很好的分数。我问她什么样的人会想去当公务员。“大老板们需要政府官员帮忙拉关系,”她解释道。“官员们跟公司一起做事。这是一种合作。所以当官只是换一种方式做生意。”她没有提及工作稳定或者社会地位,或是为国家服务的热忱:当官只是通往市场经济的另外一条路而已。这是我听过的,关于中国人为什么去当公务员的最一针见血的解释。

春明的老板停好了他翠绿色的丰田SUV汽车,朝着我们俩等待的地方走来。他四十多岁,方脸没表情,戴着眼镜,就是个普通的商人,穿了套灰西装,里面衬件褐色衬衫。他跟春明打了招呼,无视我的存在。

“陈总,这是我的朋友,”春明主动说。陈总的脑袋转了十五度,刚好我进入他的视线范围。他微笑着跟我握手,仿佛这一刻我才出现。他们是来深圳和经销商谈合约的。第一站是一家店面办公室,他们在一堆标着“瓷砖胶”和“防水材料”的桶中间坐等。等啊等。现在是早上十点,谢老板已经迟到了。

这就是在中国做生意的规则:决不提前计划。决不关手机。决不守时。

春明向一个在办公室工作的年轻女子打探情况,以此打发时间。“我们进来的时候,刚看到一大批德高产品出去,”她说了一个竞争对手的品牌。

“是的。”

“去哪里了呢?建筑工地么?”

“是的,”女子说了一个项目的名字。

“这个产品卖得很不错,是不是?”

“是的。”

“你刚来,对吗?”春明问。

“上个月来的。”

陈总放下正在读的报纸。“这个月销售怎么样?”

“很不错,”女子回答说。

“可你才来了一个月,”他说,“你怎么知道销售‘很不错’?”女子脸红了,什么也没说。

陈总问春明在东莞有没有找到适合开新店面的地方。她描述了几个可能的地段,陈总继续看着报纸,眼睛都不朝她的方向瞄,偶尔从嘴边冒出几个问题。春明还在回答的时候,他掏出手机开始拨号。这让她明白,谈话结束了。

谢老板迟到了一个小时,他穿着褐色的西装外套,不配套的黑色西装裤子,吹嘘说客户欠了他九十万元。他对春明和陈总说想要放弃零售不做了。春明说那他得先把完整的客户名单交出来。作为反击,谢老板开始攻击春明公司产品的质量问题。他拿过一块瓷砖,用一块小石头在表面上划了一道明显的印痕。“你看?质量不好。”这个表演看来早有操练;瓷砖上布满了许多陈旧的划痕。

春明马上为瓷砖辩解。“这只是样品。”

“这就是真的瓷砖。”

陈总靠在椅子上,大模大样地吸着万宝路,丝毫没有让谁分享一支烟的意思。他只要开口,多半是打断春明的话。

“我们起草一份合约……”

“合约不重要。最重要是我们把客户名单列出来。”

我想象着,如果有人介绍春明跟陈总相亲,她会怎么说。

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全程都不看我的眼睛!

他穿褐色衬衫配灰西装!

他素质太低了!

但他是老板,因此她缄口不言。

那天下午,春明和她老板去拜访另一个经销商。他们跟对方约好,去建材商城罗老板的店里见面,但他们没找到。他们找的是卖涂料的店,但其实罗老板的店是卖水龙头和门把手的。这是另一条商业规则:疯狂扩大门类,多种经营。

春明宣称他们愿意给他深圳的独家零售权。罗老板很感兴趣。

“你的销售量都输入电脑么?”春明问。

“不,”罗老板说。“我们的销售人员就在市场里。一下去他们就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不一定,”春明说。“你得有准确的数字,才能清楚知道销售情况。”

罗老板什么也没说。别留下书面记录。

陈总发话了。“这些水龙头就别做了吧?”他问。“摆在这里形象不对。”

“这我做不到,”罗老板看起来挺为难地说。“水龙头是我们销售量的大头。”

春明问罗老板他的销售目标是多少,但她的老板又一次打断了她。“这可以以后再算。”作为领导人,陈总看起来表现出许多不称职的特征。但当我读到《方与圆》这本书时,才发现书中的成功法则恰恰描述了他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