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村庄 十 华南茂(第4/6页)
“你是做什么的?”一个展台前的男人问春明。她提到一种锯片,犹豫了一下,又说,“我们有很多种业务。请看我名片。”她偶尔也会讨价还价。“多少钱?”她拿起一个钻头,在手上掂掂分量,仿佛是在菜场买洋葱。然后说:“这么贵?我们来的时候,你一定得给我们个好价钱。”
模具展看得我迷惑极了。一个展台上的产品看起来好像一个超大金电池,另一个则摆着列满孔洞的金属柱,就像老式的卷发器。还有一堆堆色彩明亮的塑料螺旋,就像万能工匠玩具公司的设计产品。展品的广告也不是太有帮助。广告牌上印着金属部件,背景是蓝天,或是城市风光,有时是一堆设备摆成一圈,仿佛沿一定轨道运行。有些说明是英文,但这是一种几乎统统将名词硬拼在一起的语言,就像马克牌大卡车的连环追尾。牵引驱动加速器(TRACTION DRIVE SPEEDACCELERATOR),转塔冲床(TURPET PUNCH PRESS),还有火花电蚀机(ELECTRICAL DISCHARGE MACHINES),无心磨轮(CENTERLESS GRINDING)和合金淬火炉(ALLOY QUENCHING FURNACES)。
这个行业里基本都是些肉肉的男人,一个个看起来很像保镖,偶尔有厂商销售部门的女性临时顶班。展厅里最热门的展台属于亿和精密工业模型。三个年轻女子身穿紧身裙散发传单,身后屏幕上播放着展示设备零件的录像,还伴随迪斯科音乐。
上午才过了一半,春明和傅贵已经拎着装满产品目录的重重购物袋,走不动了,就像是两个疲于奔命的圣诞购物狂。她们收拾好战利品,继续逛。到中午,春明打电话给一个也想入行做模具生意、曾邀请春明入伙的朋友。那个朋友根本还没出门。于是春明知道,跟傅贵合伙,她选对了。
她们的新店面开在长荣国际机械五金广场,这座位于步步高电子厂附近的商城里都是些卖机械配件的商店。店开在一排一模一样的商铺中间。楼下是会谈区,货架上摆放着样品,二楼是她们的生活区;地板上铺着一张床垫,傅贵就睡在这里。一个月后,春明搬了进来。她和傅贵将墙壁重新刷成洁净的白色,小厨房里摆满了春明的锅碗瓢盆和电饭煲。她们将春明的双人床搬上二楼,添置了电视机、家具和沙发,布置成一间舒适的起居室。“如果住的地方不干净舒服,我就没法工作,”春明说。但无论怎么布置装扮,也无法否认她现在住在一座机械配件城的事实。如果说生活中有比挣钱还重要的事,从这里是看不出来的。
关于她的新生活安排,春明有一点不满意——“我不能再往家带情人了”——但她似乎并没有因此减少约会。她曾跟一个从事金融业的男人在一个海滨度假村住过一天;而在跟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这个男人的婚姻状况从“他结过婚”变成“他结婚了”。她在一家饭店里遇到了一个很帅的男人,虽然对方有女友,他们还是开始了一段关系。当这个男人开始装修房子时,春明跟他断了,觉得这表示那个男人快结婚了。她还跟网上遇到的一个人发生了一段韵事。
“他是个外科医生,”她告诉我。“他很胖,但心很好。他肯定结婚了。”
“他肯定结婚了?”我问。
“我不知道。他不肯说。”
“你没问他吗?”
她问过。“你结婚了,对吗?”她问。
“如果你认为我结婚了,”他回答道,“那我就结婚了。”
冒充未婚的已婚男人是东莞约会的头号风险。春明的合伙人傅贵曾跟一个这样的男人交往过;刘华春,那个最近买了别克车的朋友,也曾被骗过两次。在一个人们条件反射性地为了工作而撒谎的地方,欺骗也就自然而然地渗透进了人际关系。撒谎经常是出于实用原因,因为能帮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最终你的谎言可能会倒戈砸到你自己,但极少有人会想得那么长远。
在这种事情上,春明有她自己的原则。不能有人受伤害,双方都不能提要求。“当然,我想找个合适的人结婚,”她对我说。“但既然还没找到,那么跟不爱的人在一起也没什么。还是可以享受在一起的过程。累的时候,需要安全感的时候,可以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曾问过春明,有没有碰到过比她大但没结婚的男人。问题一出口我就觉得很傻——当然有啊——但她的答案却不是这样。
“很少很少,”她说。她想了一阵。“我从前的老板。”然后她做了个鬼脸。“那些没结婚的都很差劲。”当然,这并不是说结了婚的就不差劲。
春明和傅贵住在机械配件广场的时候,设计了一个办法钓男人。她们在一个本地网站上贴出了一个虚构的二十四岁女性的个人信息,旁边还放了一张从网上下载的美女照。“她身高一米六五,讲英语和法语,从事外贸行业,喜欢爵士乐,”春明告诉我说。她停了一下。“我连爵士乐是什么都不知道。”男人们争相拜倒,来跟她聊天。很多人春明都认识,其中有一个曾跟她短暂相好过,还对她说,他从不在网上结识女人。当春明捉到这个人跟她虚构的爵士乐迷在网上调情之后,就不再跟他联系。她交往过的那个城市规划师——他很丑——也曾来搭讪。但春明拒绝了他;她发现那个人曾经跟别人吹嘘,自己跟春明睡过。“我们吸引男人来跟我们讲话,然后就打击他们,”春明解释说。“但他们脸皮很厚,因为他们还希望有机会接近你。”
她给我看了虚构女子和城市规划师最近的一段交谈。
我觉得你大概跟猪一样,她写道。肥猪。
实际上,我更像是老鼠。
老鼠?那不是更恶心?
她又管那人叫了几次肥猪,而那个男人则想尽办法让谈话继续。后来,我又看到春明同时作为两个人上线,一个是她本人,另一个是那个虚构的女孩。那个女孩立刻被各种信息包围了。
你是湖南人么?
你在干吗?
你的照片看起来都不到二十四岁!
春明无视这些。她本人在跟一个可能的约会对象聊天,可这个人实在是个太不可能的对象:四十二岁,离婚,有一个年幼的儿子。
你明天有空么?
有,你呢?我们见面好吗?
我明天要去看朋友。
那后天一起吃饭怎么样?
她同意了,但又写道:如果见了面我们没感觉,那就不要一起吃饭了。
春明还采取了其他的预防措施。她从不把手机号码给陌生男人;因此如果情况不好对方也无法找到她。她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没告诉他,而是编了个假名字叫玲。春明解释了这些原则和她的详细计划之后,她说,“现在我想认识一个从来没上过网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