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悲观者无处可去(第3/7页)
农药厂经常爆炸,有时候是嘭的一声,好像远处放了个炮仗,有时候是轰的一声,窗玻璃抖三抖。通过爆炸的声音可以分析出它的强度,家里听到爆炸,就会打电话过去问。那时候只有公用电话,炸声一起,杂货店门口就排满了职工家属,打电话过去问,炸的是哪个车间,死了谁伤了谁。打电话的人会转过头来向大家宣布伤亡情况,一般来说,不太会有人死掉。我也很奇怪,为什么爆炸没人死掉。我爸爸说,爆炸之前,仪表和阀门会显示出异常反应,人就全逃光了。如果是毫无征兆的爆炸,那就不是农药厂了,那是兵工厂。
那年夏天,傍晚的火烧云照得整个新村红彤彤的。我家住在一楼,有个小院子供我们晾晒衣服、种葡萄、堆杂物,以及楼上人家偷偷地扔垃圾和烟头。那天我妈在厨房烧菜,我和我爸爸在院子里下象棋,忽然听见远处"轰"的一声,一缕黑烟缓缓升起,农药厂又炸了。我爸爸放下棋子,爬到院墙上,细细地打量远处。我说:"爸爸,别看了,你又不在厂里。"
我爸爸说:"看一看。"
我说:"年年都炸,我都看腻了。"
我爸爸说:"今天顺风,小心点。"他以前说过,万一厂里炸了,有毒气体泄漏,一定要顶风跑。毒气是顺风飘的。
后来我也爬到了院墙上,公房的阳台上早就趴满了人。那是中班时间,大家都在踅摸谁在厂里当班。我看到一些暗红色的光,在围墙深处闪烁起伏。我爸爸指着那一片说,那里是车间区,不是仓库,是车间炸了。他皱着眉头,对我说:"如果发生情况,一定要顶风跑。"我说我知道了,这话听过很多遍了,也没跑过一次。后来我们看到楼上的阿三从那边狂奔过来,阿三看见我爸爸,大喊:"不好啦!大路(我爸爸绰号叫大路)!炸啦!"我爸爸问他:"炸哪里啦?"阿三狂喊道:"马上就要炸到氯气罐啦!"
我爸爸听了这话,一言不发,跳下墙头,顺手把我也拽了下来。他拖着我跑到厨房,伸手把煤气炉关了,然后又拖着我妈,狂奔到车棚,打开那辆二十八吋凤凰自行车的锁,他就驮着我妈往东南方向狂飙而去。后来他发现我掉队了,我自行车钥匙没带,穿着一双塑料拖鞋跟着他们跑。我爸爸说:"来不及了,你就在后面跟着跑吧。"
阿三的一路狂喊使农药新村炸了锅,所有的人都从楼房里跑了出来,这种壮观的场面只有在地震的时候才看到过。所有人都在喊,氯气泄漏了快他娘的跑吧。我爸爸一边猛踩自行车,一边大声喊:"顶风跑啊!大家顶风跑啊!"我跟在他后面,看见对面楼里李晓燕的奶奶披着一身肥皂泡跑了出来。老太太大概在洗澡,只来得及穿上一条裤衩,她胸口空荡荡的,一对乳房像两个风雨飘摇的麻袋片在众人眼前晃悠,麻袋片配上主人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很像是一场失败的春梦。逃命的人群根本没有时间欣赏她,我呢,说实话,这是我有记忆以来见过的最初的乳房,虽然它是如此地狼狈,如此地多余,但我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我妈坐在自行车书包架上对我说:"小路,不许盯着人家看,不许耍流氓。"我心想,您真有空,这会儿还有心思关心我的思想品德,氯气要是喷过来我就死了,我到死还没看过女人的乳房,真是活得太不值得了,况且那根本就是麻袋片嘛。
那天傍晚,我们三个穿过了浩浩荡荡的人群,沿着公路往郊区逃去。我爸爸骑着自行车,驮着我妈,我在后面穿着一双塑料拖鞋一溜小跑,脚上都磨出了泡,但他们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十几辆消防车呜哇乱叫着从我们身边驶过,再后面是警车和救护车。这些车子都消失之后,马路变得异常安静,只有自行车链条发出的咯吱声,以及拖鞋踩在柏油路上的踢踏声。天色忽然暗下来,西方的天空中只有一丝血红色的晚霞,路灯渐次亮起,再后来连拖鞋的踢踏声都没了,我把拖鞋捏在手里,赤脚在柏油路上跑着。我爸爸就把自行车停了下来,说,不走了,氯气要是飘到这里,估计连市长都被熏死了。
我们在郊区一个"停车吃饭"的小饭馆吃了蛋炒饭,我爸爸打电话到厂里去,厂里说,炸的不是氯气,是别的东西,楼上的阿三在造谣言搞破坏,阿三就是这么个喜欢搞破坏的人。我妈说,阿三的道德品质很坏,经常往我家的院子里扔香烟屁股,现在又造谣惑众。我爸爸说,这也不能怪阿三,他是好心。
我爸爸是工厂里的老法师,他知道,氯气泄漏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他对阿三的宽容并没有使之逃避惩罚,因为李晓燕的奶奶死啦。李晓燕的奶奶暴露出两个麻袋片,全新村的人都看到了,李晓燕的妈妈说她是老不要脸的,于是老太太从六楼蹦了下来。这件事的罪魁祸首竟然成了阿三。李晓燕全家到派出所去报案,李晓燕的妈妈哭成了泪人,她说是阿三的谣言造成了老太太的死亡,她拽着警察说:"你们要让阿三这个流氓偿命呀!我婆婆不能白死呀!"她这么乱喊,别人以为是阿三对她婆婆起了歹心,强奸未遂杀人灭口,事态越发严重,围了很多人来看热闹。警察被她搞得很烦,到农药厂去了解情况,厂里的头头说,阿三这个破坏分子,早就该抓进去了。既然厂里都推荐他去坐牢,阿三的命运当然可想而知,后来他被送到劳教所去的时候,罪名就是"破坏社会安定"。
我妈说,李晓燕的奶奶死得很冤,阿三更冤。我心想,其实我也很冤,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的乳房是个麻袋片,而且,因为我看到了它,它的主人竟然就从楼上跳下来死了。这事情很诡异,让人觉得恐惧。我对化工厂也抱有同样的恐惧,但我说不出原因。
九二年的夏天,高考之后,我拿到成绩单就挨了我爸爸一记耳光,他说这种成绩连做香烟贩子都没有可能。我聚精会神地品尝了这记耳光,心想,爸爸,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挨你的巴掌。他打得真不赖,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打完之后,我爸爸说:"你等着进工厂做学徒吧。"
那是我生平最后一个暑假,我无所事事,成天游荡。不知为什么,天气似乎也和我作对,总是下些不大不小的雨,没法到河里去游泳,我只能独自在游戏房玩"街霸"。有一天我把口袋里的零钱全都兑成了硬币,玩了个囊空如洗,漫长而无聊的下午仍然没有结束,于是把一个过路的小学生拦住,从他身上抄走了一块三毛钱。小学生撒腿就跑,跑出一百米之后回头对我喊:"我叫我哥哥来收拾你!妈了个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