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换灯泡的堂吉诃德(第6/7页)
有一天,我和小李去换灯泡,回到电工班门口,看见一个老太太站在凳子上,她把裤带挂在大门的气窗上,打了个结,然后把脑袋伸了进去。我们认得,这是六根的妈,大惊之下,小李抱住老太太的腿,我冲进电工班去报信。六根正躺在里面抽烟呢。我说六根你他妈的还在抽烟你老妈都吊在门框上啦快出去看看吧。众人一听,全都跑了出来。六根跑到他妈妈跟前,扑通一声跪下说:“妈,你有什么事情想不开的?”
六根妈说:“你是不是在跟那个阿英谈朋友?”
六根说:“是啊。”
六根妈放声大哭,”六根,你要是把她娶回家,你对得起你爸爸吗?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全家遭罪哟。”
我们当时听得云里雾里,六根娶了阿英就对不起自己爸爸,难道他爸爸曾经和阿英有一腿?众所周知,六根的爸爸是个乡下人,养猪种菜,长得比六根还不如。六根悄悄告诉我们,事情是这样的:工厂门口的桥上,晨昏之际,有很多菜农挑着蔬菜摆摊,就成了个菜市场。我师姐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她跑桥上去买青菜,总是抓起一把,噼里啪啦把菜叶子掰掉,掰成一个小菜心,她就抓着一大把菜心回家去
了。假如她心情好,会顺手扔下一毛钱,假如心情不好就什么都没有了。菜农怕她怕得要死,一旦见到她出现在眼前,菜农就会把整个身体趴在竹筐上,护菜。这个动作好像是在做健身操。我师姐也不说话,就从脚底下摘下鞋子,照着菜农的后脑勺猛打。这些挨打的菜农之中,有一个就是六根的爸爸。
六根说:“我爸爸至少被她打过三次,抢走的菜心数都数不清。”
我说:“她打人的时候,不知道是你爸爸吧?”
六根说:“她是不知道,可我爸爸一辈子都记住她了。”
我们把六根妈从凳子上抱下来,老太太的哭声绵长而响亮,并且按照他们乡下的哭法,哭出了起伏跌宕的音调。这下把厂里的闲人都招来了,四周围了上百个工人看热闹。六根妈就把阿英如何用鞋底打六根爸的事情,详细地再三地说给众人听。六根妈是乡下口音,这种口音在大家听来都很有趣,人们一边听一边笑,听不懂的地方还有人主动做翻译。后来六根哭了,六根说:妈,我不跟她谈了,我听你的话。
我师姐阿英想必是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个事,我以为她会抡着鞋底子跑过来,照着六根的脸上连抽几十下,甚至把这个乡下老太挂在上吊绳上,重新吊死她算了。但她没有这么干,她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在污水处理间里安安静静地坐着。后来她一直这么坐着,一个嫁不出去的老虎,等同于报废的水泵。在污水处理间里,观赏那些满天飘扬的泡沫,把它们想象成雪或花,这也是一件可以接受的事情。她就这么坐着,直到成为一坨坚硬的影子,留在了我的脑子里。
在厂里,我和小李是哥们。
其实我没什么朋友,读书的时候,朋友仅限于同学之间,进了工厂之后就少有联系。我的生活圈子就是在农药新村和糖精厂之间,两点一线,想不出还能到哪里去找朋友。对我来说,异性之爱是一种渴望,同性之间则不存在这种念头,既然它不是渴望,那就可以被我忽略掉。后来我遇到李光南,我们一起看过黄春妹的胸罩,一起被诬蔑为变态青少年,有了一种患难与共的错觉。
有一天,小噘嘴把我拦住。她说:“路小路,你是不是真的和李光南一起看过黄春妹的胸罩?”
我说:“你怎么也跟工人一样无聊啊?老是憋着想知道这些。”
小噘嘴说:“我问你问题,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
“你又不是法院,我干吗要这么回答啊?”
“肯定是你带他去看黄春妹的。”小噘嘴涨红了脸说。
“你说错了,明明是他带我去看的。胸罩也是他发现的。”
小噘嘴真的生气了,扭头就走,一根红肠似的辫子在我眼前晃。
后来我把这事情说给小李听,小李说:“我正要问你呢,是不是你在杜洁面前胡说八道啊?”我问他,准是杜洁。他说就是小噘嘴。我有点明白过来,我问他:“你们俩什么关系啊?”
小李交待说,他和小噘嘴是小学到初中的同学,九年时间里,陆续有四五年是同桌。小噘嘴读书的时候很凶,小李比较温顺,老师大概也有点变态,就爱把他们俩放在一起,主要是看小噘嘴欺负小李。准知这两人最后竞欺负出了感情,初中二年级就谈恋爱,毕业以后,小噘嘴读了个中专,学什么企业管理,小李考上了技校,读电工。照理说,前者是f部编制,后者是工人编制,两个人应该吹了才对,但青梅竹马毕竟不是摆炮的,两人感情深得很,把阶级差异忘记得一千二净。小李从橡胶厂调到糖精厂,就是为了小噘嘴。我听了这些,不禁唏嘘,我的小学同桌全都被我欺负得嗷嗷叫,当时我只图一时之快,没想到长大了还能搞一个过来谈谈恋爱。我想她们是再也不会愿意理我了,她们不带着男朋友来报仇,已经算是我的运气了。
后来一段时间,小噘嘴一直说我带坏了小李,我对她解释,我根本没有带坏李光南,但她根本不听,好像是我抢了她心爱的玩具。
当初她送我到电工班报到,并不是因为我面子大,而是为了去看李光南。这两个人谈恋爱纯粹偷偷摸摸,好像学校里搞早恋,让人想不明白。小噘嘴身边依旧是一群科室青年围着,小李身边则没什么人愿意围,也就是我跟着他一起去换灯泡而已。不过,厂里谈恋爱确实很不方便,会引来围观,干部群众说三道四,最后双双被送到糖精车间去上三班,班次还给你错开,一个早班,另一个夜班,整个成了猫头鹰和三黄鸡之间的恋爱。秘密恋爱是一种聪明的办法,熬到登记结婚,领导就不好意思对你下毒手了。
耶一年除了看过黄春妹的胸罩,还有一件事,是我和小李凭运气撞上的。但我们都没敢说出去,不是怕被小噘嘴知道,而是怕被人打死。
五月里的一个下午,我和小李到锅炉房去换灯泡。锅炉房的师傅我们都认识,他们打架的水平在工厂里首屈一指。他们个个都是五短身材。被腱子肉撑得像一个充气人,而且都是黑不溜秋的。和他们搞好关系很容易,发几根香烟就可以了,锅炉房的师傅要求特别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