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纯净的气流中蜕化(第4/12页)
她的提议使劳欣喜若狂。由于她的到来,一切都改变了。一股活泼的东西注入了劳的体内,顿时使她的动作敏捷起来。
她俩走出房门,迎着那些虎视眈眈的白鸟们走了过去。她什么都浑然不觉,劳却看见了一切,又因为这看见而生出了更多的勇气似的。走出大门时,听见有油蛉在石板路边叫,偶尔一回头,看见院子里的黄尘已滚出大门。
劳又到了这里。就仿佛是昨天才离开,这里什么动静也不曾有过。白脸人摇动着塑料壳的水瓶,劳听见水垢发出“叮叮”的响声。随后他倒了一杯发浑的温水给劳,劳默不做声地喝了下去。她内心有点负疚。听见火柴“咔嚓”一声,他又开始吸烟了。
“种种弥留之际的幻象都是错误的。”劳忽然说话了,自己也吓了一跳,想不出怎么一下子就有了这种命名的能力。劳对这类事一贯打不定主意的。“人可以忍受喧闹,忍受粗暴,忍受脏肮,却无法适应,何况也用不着一定要搞成那样……”
“任何事都可以习惯。”白脸人果断地打断劳,诧异地将一边脸颊抽动了几下,很快又一脸模糊了。“你现在已经用不着去纠缠那些表面形式了,你怎么还不明白。”
尽管劳对白脸人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感到愤恨,她还是暗暗庆幸自己能回到这里。她第一次深入肺腑地感到,这个地方能给予她最彻底的宁静。
她记得,她不认识这个人的时候,她从未感到自己的脑袋是一只吸尘器。她傻头傻脑地在那条路的拐角上跳舞,大声向过往的白鸟吹口哨,甚至还曾想象自己能够抓住其中的一只呢!就是在那种蒙昧的状态中,不知不觉地,她脑袋里的灰尘渐渐凝结、板密,成了一块块石头。
第三次走进这个人的家,站在屋角上,她分明听见小石头“哒哒哒……”地从她后脑勺那儿往下掉,她自己也被这奇迹般的响声弄得感动万分,几乎掉下了眼泪。石头掉完后,她忽然觉得异样地空虚,无所适从。而这个时候,白脸人吸着烟卷,司空见惯似的坐在那里等她问话。看起来,他对这类事见得够多了。由于等了很久劳还不开口(她这样觉得),白脸人就轻轻地告诉劳:她是立秋前的三天来到他家的,请记住这个日子。(后来劳才想起来,她去他家时其实是冬天)。
“这就行了吗?”劳问道。
“这就行了。”
往回走的路上,劳觉得自己的脚步分外有力,到踏进大门时,劳已是信心十足了。她用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一群鸟儿,她看出来它们对她的态度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现在它们悠然自得地在那边走来走去,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显然已经对劳失去往日的威胁了。劳忽然从内心直觉地感到:这些鸟,原来是受白脸人的支配的!可他还装模作样地说:“依然有很大的兴趣。”为什么呢?当然,这不可能是他的一个诡计。白鸟们是自己飞来的,白脸人不能,谁也不能呼风唤雨吧!可他却能预测!他全盘知道了一切。而从表面看去,就像这些鸟儿是受他支配一般。这就是他的兴趣所在吗?他是随便说说还是当真的?无论如何,劳一细想这事就觉得害怕。暂时看来,她的处境是得到改善了,稍往深处一想,总是前途茫茫。她天性爱舒适清洁,要习惯院子里现在这种脏乱的状况真是难上加难。
劳一边想一边紧紧地关上房门,免得尘灰拥进房里。既然鸟儿不再来啄她的窗子,她现在可以慢慢地来思考了。还是这个同样的院子,同样的砖砌的厨房,一株山枣树原先可笑地张牙舞爪,现在却被砍得只剩了树墩。几十年一晃而过,房子忽然换了主人,这可是她的父母始料未及的。年轻时她一贯认为,如果长时期地梦想一件事,那件事就会落到她的头上。这件事,她从一懂事就背着人偷偷地想,可整个青年时代,它从未变成现实,而在她快要认为不可能的时候,它忽然一下降临了,弄得她措手不及。她确实不清楚她应该怎样来对付自己这种新的境遇,没人知道,除了白脸人。可他又像对她丝毫没有帮助似的,只是暗示一下她已经确认的一切。她现在照他的去做了,无端地生出了一些信心,静下来一想,仍是茫然。按照他的意思,她只要习惯这种茫然的心境就行了。他没想到,人和人是不同的,她就是习惯不了,她一直在躁动,希望能有所改变,而他则于无形中将她彻底孤立起来。
天渐渐黑了,劳记起应该吃晚饭。她打开门,穿过院子到厨房去,于昏暗中踩到了一只鸟儿的背上。它闷闷地呻吟了一声,任凭她从它身上踩过,这种姿态使劳觉得分外地厌恶。背上的羽毛很软和,还似乎出了很多汗,将她的布鞋都沾湿了。她在厨房里点燃煤气炉,煮了一些面条,坐在桌边吃起来。
一只脱毛的鸟懒洋洋地踱进屋里,从敞开门的储藏柜里叼了一大块咸肉出去了,连看都没看劳一眼。那只鸟的一条腿有点跛,脱毛的地方长了疮,劳觉得它很眼熟。这些天,她对于自己这种肮脏的环境已没有早几天那么过敏了。比如现在,她吃的面条就是鸟们啄过的干面条煮的,而这些鸟儿的嘴可能还吃过虫子和什么死动物的肉。果然是“任何事都能习惯”呀!为什么她刚一对它们有所习惯,它们就不再理睬她了呢?前一段时间它们可是狠狠地威胁过她的。根据白天的观察,她判断出这些鸟儿已经部分丧失了飞翔的能力了,这可不是个好的兆头,这说明它们有“可能”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了。白脸人说:“这只是个表面的形式问题。”她住进他家,或鸟儿们住进她的院子,实质上是一回事。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那天夜里,到了上床钻进被窝里的时候,劳还在梦想穿上洁净的衣服,到拐角那儿去跳舞,她还设想如果起风的话,往什么方向跑最为合适。
白鸟们来了之后,她脑袋里的石头就消失了,即使整天呼吸着饱含尘埃的空气,里面仍是空空如也,这种感觉使她觉得怪异和不安。她现在还不习惯顶着一个空空如也的脑袋走来走去。白脸人说不论什么事都会习惯的,他说得那么肯定。另外的人,比如说那位女友,脑袋里既没有石头,也不会空空如也,所以她坦然地走来走去,用不着去习惯什么。偏偏是她,就出现了这种情况。要么脑袋里长满石头,要么空空如也,二者必居其一。她这一生,总在被一种东西牵引着作出这种没有选择余地的选择,她总是不能像那位女友一样坦然。从前是因为脑袋里的石头,现在则是因为脑袋里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