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纯净的气流中蜕化(第6/12页)
劳开始数起那些黑影来。原来它们一共是二十三只,都蹲着,只有一只在墙边悄悄地走动。她又到厨房里检查了一下,大致估计了一下它们已经吃掉了多少粮食,剩下的粮食还可以吃多久。“决不会少于半年。”她自言自语道,只觉得一股暖流在体内泛滥。
她做好了一碗面条,坐下来吃了两口。这时有一只鸟儿的头从敞开的窗口伸了进来,用探究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后毅然地将长嘴伸向她的碗里,啄食了几下。劳和蔼地看着它,随后又低下头去在它弄脏了的碗中夹起面条往口里送。吃完那碗面条,劳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心平气和了,甚至于诧异先前的烦恼从何而来。
决定是在一闪念之间作出的。在鸟儿们栖息的厨屋旁边的堆房里,劳架起了自己小小的床。她这样做的时候,鸟们显得漠不关心,似乎它们完全感觉不到这种变化。那个早晨,它们像往常一样梳理肮脏的羽毛,到厨房去找吃的,在阴沟边喝水,将鸟粪拉在围墙底下。劳倾听着它们那笨重的脚步声,感到自己的心正渐渐与它们靠拢。尤其是那只毛脱得很厉害而又叫不出声的,劳简直可以听见它每一下心跳,还可以辨出它那特殊的体味。
现在她弄清楚了:这些鸟儿并不真的睡觉,只不过是在黑暗中睁着眼一动不动罢了。劳当然是要睡觉的,她睡在它们当中,盖着一床厚毯子,在那种说不清的混合气味中昏昏沉沉地做梦。每当她伸一下腿,或咳一声,鸟儿们就骚动一阵,然后平静下来。
到了第二夜,劳已经闻不到自己的体味了,她的周身开始散发那种浓厚的、混合的气味,那气味属于这个堆房,也属于鸟儿们。白天里她还将这种气味带到了外面,她的那位女友远远地看着她,惊恐地捂着鼻子,飞也似地拐入一条小巷跑掉了。劳站在原地,心满意足地微笑着。有一个面熟的人从她身旁经过,问了一句:“你从哪里来?”
劳轻轻地点着头,算是对他的回答。
他却不懂劳的意思,责怪地盯住她看了好久才慢慢离开,还不时回过头来将她打量。劳在心里骂他“势利鬼”。
一连好多天呆在鸟房里,劳的表情越来越自如了。每当鸟儿们轮流去那边墙根下大便,劳的眉毛就耸动一下,随着大便落下那“啪啪”的响声轻轻地点头。
一天早上醒来,劳甚至觉得自己也可以去那里大便,随即又为这新奇的想法秘密地激动了一阵。在下午三点钟时,堆房门前有一小块地方泛出灰白的光,似乎是阳光在那边移过。劳现在对这类事比较漠然了,她看出鸟儿们对这事比她更为漠然。每一只鸟都像是一根轴心,太阳则成了围绕它们转动的小齿轮。“有些东西,生来就是永恒的。”劳想起了这句话。它们偶尔伸展一下巨大的翅膀,或清理一下脱落的羽毛,或迈着笨重的步子去那边大便。当劳吃饭时,它们中的一只有时将长嘴伸进她的碗中,有时则全然不加理睬。这一切,在它们做起来都是那么旁若无人,既不顾忌什么,也不炫耀什么。劳现在慢慢地可以解释她要加入它们的行列的原因了,原来它们是非常自满自足的,它们拥有较一般的鸟儿更为高级的生活。劳很早就向往这样一种个人生活,可惜由于种种的干扰未能满足自己的夙愿。而在一夜之间,种种的想象都成为了现实,她甚至没来得及适应一下。这一段时间,她真是弄糊涂了,完全跟不上眼前发生的一切。原来她起初的种种幼稚举动也是完全无关紧要的,原来没有什么事情会有决定的意义,就是现在去院子里跳舞也没关系。她坐在很高的树枝上观看青蛙的尸体时就有了这个想法。当时她想,无论她朝哪个方向奔到底,最后总要通过半圆形的玻璃拱门,余下的路就变得单一而乏味了。路边可能会有另外一些简陋的小房子,有的房子有主人,有的没有,但都不值得特别注意。白脸人的小屋是在玻璃拱门到达之前出现的,所以显得有点怪,见多了就没什么了。对她来说,白脸人还是具有某种决定性的意义吧,现在她还没发现那座拱门,心里却早已将这件事确定过了。
这些天,她已不再希望听见有人来捣弄她的门闩了。“我要从从容容地。”她对自己说道。她开始练习将脚步迈得又缓慢又随意,眼睛东张西望的。于无意中将自己与鸟儿们作了一番比较,发现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之处:鸟儿们从不东张西望,犹豫不决,一举一动都不像她这么俗气,这么狭隘。比较的结果虽然令她沮丧,细想个中的缘由,却又坦然了:人和鸟本来就不相同的。她又设想,要是现在有人捣坏门闩冲进来,她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主要是不知脸上该做出何种表情。而在从前,她脸上的表情总是随心所欲的,现在想起来却觉得十分不舒服,怎么自己竟会有那么干脆的表情,像中了邪一样。像她这种人,本质上其实应该是模模糊糊的。
一只鸟儿走进厨房,弄翻了桌子上的一只水罐。罐子掉在地上打碎了,但那只鸟儿毫无表情,踩着碎瓦片用一成不变的笨重的步子迈出厨房。劳对它那种处世的态度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里却明白那种样子是学不来的。就说白脸人吧,他好像自认为自己已成了鸟儿们的化身,但他还是抽烟,将开水装在坏了的热水瓶里,间或还说些深奥的话。劳想,那也算一种高级的做作吧。但谁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将自己看作一只鸟呢?可能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劳设想不出,如果他的热水瓶掉在地上,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至少不会浑然不觉吧。人就是人,终究成不了一只鸟。
白脸人走路没有脚步声,这一点倒是与众不同的,可能是他毫不介意自己的仪表的缘故吧!他到底是一副什么样的仪表呢?劳努力搜索自己一生中的记忆,想出一副又一副的面孔安到白脸人的头上,最后都觉得很不合适。总之,白脸人只能长着目前这副模模糊糊的面孔。这个人在她生活中的十字路口出现,主宰了她的一举一动。还有一件令劳感到迷惑的事就是这段时间以来,她再也记不起她周围的那些人了。她是如何来到世上的,与哪些人有关,这种简单的问题都成了迷雾一团。她唯一记得起的人物是那位女朋友,但那也不叫作记起,而是有点面熟,劳就随意与她打招呼了。那么父母总是有的吧?劳挣扎着想恢复对他们的记忆,脑子里仍然一片白茫茫。倒是这些鸟儿,对于它们的来龙去脉,劳至今历历在目。
最初的相遇是无意中发生的。那是一片普通的树荫,劳跳完舞之后正在树荫里吹风,用指头梳理着汗湿的头发,它们就出现了。那一次只不过是在天边旋了一个圈子就不见了。这件事已过去好久了,劳还记得当时她面前的那棵树上有一个很大的结疤,疤上长了一些杂草。后来鸟儿们又出现了几次,比第一次稍稍停留得久一点,于是它们的形象就时常萦绕在劳的脑际了。次数反复得多了,劳才生出想对一个什么人讲出来的想法,这时白脸人就成为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