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村(第4/5页)

后来我又问了鱼次关于“穴道”的事。他涨红了脸,不知道要如何形容。

“是一些三角形的洞,不,是扁圆的。人在里头没法直起腰,要爬着进去。爬不多远,就会感到窒息。还有,你一进去,就不想退出来了,所以要早点退出来。”

那么,那种洞穴里头到底有什么吸引着人呢?

“人在井下时,心明眼亮。”

这个口齿不清的家伙只会这样说。

山下的平原上有很多村落,不过将村子建在半山腰的好像只有我们枣村。我们的先人是多么狂妄啊,为了什么呢?既不方便又不实惠。这座山多岩石,土壤瘠薄,村人每天还得到山下去种地,来回四五里路。就好像是先人的一念之差造成了今天的败落。我只要一想到枣村的前途就头昏——断水断粮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一些木屋的柱梁已被白蚁蛀空,眼看要坍塌,村里的主要劳动力越来越少……尽管处在这样的情形中,我们的人并不羡慕平原上的富足生活,失踪的那些人也不是为了追求物质上的东西而出走的,他们同大家一样,对那种事看得很淡,得过且过是他们一贯的生活态度,因为他们血液里头也流淌着先人的狂妄。似乎所有村人都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而出走的,只是说不出来而已,他们认为那种东西同枣树有关。失去亲人的家庭成员在昏沉的夜里来到原野,看着那个大而圆的月亮,据说在他们的心里有小兽的爪子在抓挠,他们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每个人都想跑开去,跑得远远的。然后他们当中忽然有个人喊出来了:“枣啊……”而其他人,也就自动地附和他了。有时候,那声音响彻原野。在喊声中,出走的冲动就消失了。这古树,败坏了枣村又挽救了枣村,据村谱上记载,它的根远远地伸向广大的平原。村人的怯懦和狂妄、保守和莽撞、清醒和迷幻,都是由于它的赋予。

断水的事终究没有发生。乔村的人在犹豫些什么呢?这些鬼鬼祟祟的邻居,必然有他们的打算,他们是那种每走一步棋就要看四五步的人。井还在打,可是有口井被封起来了,是外地人打的那口。那人往下打了十几米,遇到了空洞,就掉下去了。井上的人还听到他喊了两声,他喊的是“爹”和“妈”,他的声音似乎相当镇定。由于设想不出井下的具体情况,只有将那口井封掉。外地人的同伴说,他前一天就预感到自己要遇难,还将自己的衣物托付给他了呢。另外两口井仍然没有出水。我看见乔村那位老人的身影出没在小河那边,也许是他阻止了断水的行动。今天我打算到顶针老娘那里去蹭饭吃。

我走进老村长的家便吃了一惊,屋里有很多乔村的人。其中一个驼背的高个子在大声说话。

“我们不想把事做绝,我们要为我们自己的生计着想。枣村的老村长设下了这个陷阱,谁又猜得中他的真正的用意呢?”

他似乎很苦恼,他用一只手支着尖下巴在苦思苦想。他这一说,其他人也皱起眉头在那里想心事。顶针老娘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我随她走到厨房。

她向我亮出空米缸,说已经无米下锅了。说话间前面房里就打起来了,乔村人发生了内讧。顶针老娘塞给我一块面饼,叫我从后门跑掉,说:“这些杀红了眼的人看见你,你可就没命了。”

我一边走一边想,这个女人自己怎么一点都不害怕呢?乔村人干吗在她家里聚会呢?

有人叫我的名字,是一名外地人。外地人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袱,包袱里头大概是他的衣物和用具,他请我替他保存,说是十天之后他的家人会来取。

“我要下井,这一下去,就不会上来了。”他说话时眼睛看着前面,很严肃。

“那你还下去啊?”

“你不懂,你不懂。”

他将大包袱往我怀里一塞,头也不回地走掉了。他的背影很悲怆。

我走到家门口时,看见鱼次从井沿冒出头来,满脸是血。

“鱼次,鱼次,你怎么啦?!”我问。

“我又从那里头退出来了。”他苦笑了一下,“幸亏退得快呀,我要是再往前走两脚,你这会儿可就见不到我了。你告诉我,这是不是老村长的主意?”

“你说什么?”

“有人说是他撺掇乔村人断我们的水。我想,他一定预料到了我们会打井的吧。”

这个小孩真了不得,对事情的原委考虑得这么深,大概枣村人生来便有这本领。他看我夹着大包袱,就提议我将这包袱扔掉,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是那外地人的本意。

“他是被你撞见,怕你追问,才用家人来搪塞的。他才不在乎家人呢。”

他夺过我手里的包袱就扔在路边,后来想了想不妥,又捡起来,扔到那边的茅草堆里。

“这才是它该待的地方。”他说,“我爹妈走的时候,什么都没留给我。”

鱼次随手扯了路边的一片野麻叶子擦脸上的血。我问他下回还去不去井下,去了之后还钻不钻洞。他听了我的问题,脸上显出很没有把握的表情。

“我不知道啊,这种事,说不准。我感谢我的爹妈让我学打井。”

原先的三口井没有出水,村里人又请了工匠来另择地点再打了三口井。有一口就打在我的屋后,我在昏睡中听见窗外忙忙碌碌的声音,是那些做小工的在说话,他们要在这口井上头修一个很体面的井座。我想,还不知道井里有没有水呢,就忙乎起来了。昨天下午我就听说乔村人已经放弃断水的方案了,为什么枣村人还要瞎忙乎呢?我走到窗前,看着枣树的枝叶张牙舞爪的样子,不由得又一次感到,枣村人的心思太深了,这些颓败的房屋里头孕育的,是一些妖魔化的情绪。我的爹妈对我完全估计错了,我能记录一些什么呢?不过是某种假象罢了。他们不应对我这样的儿子抱希望。此刻我隐隐约约地想起了妈妈的样子。天色微明之时,她是窗前的一个影子,我看不见她,却知道她用直勾勾的目光盯着木板床上的我,那是我六岁时的事。我的父母不属于失踪者之列,他们公开宣称到县城里去了,然后就在那里死于狂犬病,是他们自己养的狗将他们咬伤后发病的。我的一个叔叔在那边照料,他们不让别人通知我。我现在回忆关于他们的那些依稀模糊的事,觉得最大的谜中之谜恐怕是我自己呢。

“阿牛,你对枣村应该有信心,老村长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顶针老娘又挎着针线活过来了。

“我?村里最无关紧要的人物就是我了。”

“是啊。所以你才可以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嘛。像我这样的人,每天夜里都住在铁笼子里头,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