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侣手记(第2/5页)

为了帮助他,我就跳到他身上,用牙去咬他手掌上的虎口。这一招倒很灵,他如同大梦初醒一样平静下来,鼓励我咬得更狠一些,直到咬出血来。主人一定是恶魔附体,这使得他整个白天无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他心中难受又找不到发泄的办法,或者说,任何世俗的发泄的办法他都不屑于去尝试,他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有时候,自虐可以暂时缓解毁灭的危险,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而且他对刺激的强度也有越来越高的需求。就在他即将陷入绝境之际,那个奇怪的黑人出现了。这一下就改变了他的整个生活态度。

黑人那天夜里离开之后我的主人长长地睡了一觉,他一直睡到第三天早上才醒来,连例行的工作都忘了做。主人醒来之后一改往常的颓废,冲到阳台上去举了几十下哑铃,然后就开始清扫房间。他将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甚至到下面的市场买了一束花放置在客厅里。他还拆洗了厚重的窗帘,让阳光洒满客厅,让整个屋里都洋溢着春天的气息。我并不喜欢他在房里这样折腾,打扫卫生扬起的灰尘弄得我不能呼吸,玫瑰花也令我喷嚏不止。主人已经年纪不小了,怎么还像那些少年一样轻狂呢?他在打扫卫生的时候我没地方可躲,只好走出门站在楼梯间。

主人的这种勤奋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人也变得脸色红润,目光闪闪。但是每天早上和傍晚,他的眼里总透出一种迷惘,一种期待。这种时候,他就踱步到阳台上,凝望着远方的天空。我知道他在等待谁的到来,可是我又帮不上他的忙,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黑人是凶残的,我已经领教过他的握力了。但那一次他为什么要留下我这条命呢?主人待我极好,可这个黑人一来,他就将我抛到了脑后,任凭他对我施暴而无动于衷。想到这里,我心里就会因委屈而隐隐作痛。一个在梦中遇到的恶棍,就值得他如此念念不忘,甚至到了将自己的生活以这一件事为中心的地步,这又令我有些愤怒。难道我不是同他朝夕相处,陪伴他度过孤独时光的唯一伴侣吗?当他万念俱灰,丧失了做人的一切乐趣之时,又是谁跳到他的膝头,带给他那些安慰的?然而冷静下来一想,也许我是在自作多情。我的主人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他高深莫测,一举一动都是深思熟虑,哪怕像我这样自认为敏感非常的猫类,也只能捕捉到他那些表面的念头。现在既然他盼着那个黑人到来,那么他总是有他的道理的吧。我不应该把自己的判断强加给他。在那个夜晚的几分钟里头,梦中的主人一定同黑人进行了闪电般的交流,这种交流远非我能领悟到。

主人用炭笔画了一双眼睛挂在客厅的墙上,我一看就记起了那是谁的眼睛,那种死盯不放的特征给我的印象是极为深刻的。当他半夜里干完工作,从他那紧闭的密室里走出来,满脸疲惫和困顿时,他往往会在那张图画下面站立片刻,口里叨念几句什么。我想,主人等不来心中的偶像,只好以这种望梅止渴的方式同他交流。那黑人真是来无影去无踪,他这种行事的风度可把主人害苦了。从那天夜里的表现看起来,黑人也是一个心里痛苦不堪的人,这种痛苦使得他有点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我的意思是说,他的痛苦已经同这个世界无关了。这同我的主人还是有区别的,我觉得我的主人虽然也很超脱,但他的痛苦似乎是因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我虽然是一只异类的猫,能够冷静观察,但确实想象不出那个黑人会同芸芸众生有什么瓜葛。我感到他用双手扼住我的喉管时,那动作也是心不在焉的。也就是说,他不知道他扼住的是我的喉管。就是这样一个家伙,居然对我的主人有无穷的吸引力。

最初的冲动已经过去了,现在我的主人已经没有那么亢奋了,他进入了一种平稳的时期。每天,他躲在密室工作两小时,然后机械地打发剩下的时间。除了采购,除了偶尔一次去报社,他从不外出。这段时期报社的一名编务来过一次,他是一位面黄肌瘦的老者,来拿稿子的。老编务给我的印象很坏。大约是他的皮鞋底下钉了一口图钉,他进门后又在光滑的地板上乱踢腿,结果弄得地板被金属物划坏了多处。而且这个人不讲卫生,一身散发着酸臭味,还随地吐痰。一向刻板的主人却根本不计较这些,他亲热地将老编务领到沙发上坐下,还为他倒啤酒。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

“他去过报社了吗?”主人发问的样子显得提心吊胆。“我问过了传达,传达说他只在大厅里站了三分钟就走了。”老头若无其事地啜着啤酒,眼里还闪出恶意的光,分明是看主人的险。

“你能肯定传达说的是三分钟么?”

“正是三分钟。”

主人颓然倒进沙发里,显然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编务老头已经走了好久,主人还在为刚才的信息而激动。我闹不清主人到底是为黑人去了他工作的地方而高兴呢,还是害怕他去那里。主人一激动就坐立不安,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着了。我看见他坐在沙发里头发愣,一坐就是两个小时,还不时地痴笑着,像捡到了什么宝贝似的。在他恍惚的这段时间,我可是遭殃了,他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有时,我饥渴交加,跳上他的膝头不停地叫唤,而他,对我的恳求无动于衷!情急之下我又自己试图去打开冰箱,然而那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好不容易盼到他想起来要就餐了,我饥肠辘辘,爪子颤个不停,从他手里抢了一根香肠吃下去,但我再要吃第二根就没有了。他只顾自己吃,根本听不见我的叫声。主人的行为激怒了我,我是一个活物,不是一件摆设,我每天要吃喝拉撒,并且我在他的熏陶之下早就有了平等意识,我必须让他看到这一点!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决定奋起捍卫我自己的权利。我所做的就是在主人打开冰箱之际蹿进去,我要在那里头吃个痛快!

他没看到我,马上将冰箱门关上了。我找到他存放的油炸海鱼,立刻饱嚼了一顿。但我越吃越不对劲,可怕的严寒不但穿透了我的皮毛,而且穿透了我的内脏。很快我就寸步难行了。我蜷缩在食品搁架上,一会儿就失去了意识。我做了一个又长又困难的梦,梦中的天空里飞满了形状像冰花一样的蝴蝶,其中有两只摇摇晃晃地停在我的鼻尖上头,它们沾了我呼出的热气之后就化为两股水流顺脸流下,弄得我不停地打喷嚏。

这一觉差点要了我的命。我醒来时已经躺在主人卧室里的地毯上头。这是我第一次进入主人的卧室,我一直把这个房间称为密室。房里的摆设出奇的简陋,显出一种清苦的风范:硬木床、木椅、一个粗笨的书桌,再就是一个堆满了文件的书架。这个房里本来是有窗户的,但都被主人用夹板钉死了,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右边的墙上支着一盏光线微弱的荧光灯,那是房里唯一的光源。我想开口叫,可是我的被冻僵的嘴和喉咙还没有恢复功能,而且我也动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