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叔(第2/8页)
大家都上山的时候,我没有上山,我在菜园里修篱笆。水永公公坐在那一丛竹子下面抽着旱烟,他的媳妇在院子里喂鸡。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些妇女在家里或园子里干活。从菜园里可以看见满山乱跑的人,他们不像是在种果树,倒像是在搞破坏。山上已成了黑糊糊的一片,仅有的几棵大松树也被砍倒了,风里面尽是植物烧焦的味道,熏得人头痛。水永公公已经在那把木椅子上睡着了,烟袋也掉到了地上,他的身体小小的,像一个玩具。
我在家里干活,但我并不安于干活,我干活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从众人中脱离出来,内心免不了忐忑不安。每天,我听见他们上山;然后,我又听见他们回来。起先他们比较沉默,似乎在迫不得已地履行一项讨厌的职责。后来他们就渐渐活跃起来了,我听到了谈笑的声音。他们现在是越来越活跃了。从菜园里我可以看到他们在挖坑、种树苗、浇水,到处是他们忙碌的身影。我知道犬叔在指挥他们,就好像他自己是一位果树专家似的。水永公公却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了。有一天,我看见是他的两个孙儿将他抬到竹丛旁边的。他躺在躺椅上抽旱烟,看天上的大雁,通常是很快就睡着了,让烟袋掉到地上。当烟袋掉到地上的时候,他的一个孙子跑过来凄厉地发出哭叫,那声音划破长空。水永公公在躺椅上慢慢地蠕动着,像屎壳郎一样翻过躺椅,咚的一声跌到地上。这时那孙子反而吓得跑掉了。我觉得躺在地上的老头已经摔伤了,但并没有人过来管他,那媳妇若无其事地在院子里晒衣服。现在再没有人来征求水永公公的意见了,他一定很寂寞吧?在他的对面,那些人在山上干得热火朝天,整个山都已经被他们种满了果树苗。
犬叔是回来搬树苗的时候碰见我的,当时我正要去买点灯的煤油。
好久不见,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三角脸像被人削了两刀一样。他放下树苗,像往常一样瞪着我。我强作笑脸,问道:
“犬叔啊,苹果苗都成活了么?”
“没有人会去管这种事,我们关心的是别的事。”他镇定地回答。
我甚至感到那张脸上有一丝嘲弄的味道。我莫名其妙地惭愧起来,避开他的目光走出去。
“我们都很乐观,苹果苗死了也不要紧。”
他的逻辑实在太可鄙。发动全村人上山,鼓吹种果树的好处,其实却一点把握都没有,只凭着忽发奇想盲目行事。这种事情和欺骗又有什么两样呢?当我把我的这个想法告诉水永公公的媳妇,那媳妇听了我的话立刻跳开去,仿佛怕沾了我身上的瘟疫似的。她拍了拍手,厉声道:
“你可不能乱说。犬叔相信他自己做的事,他从不撒谎。你是一个男子汉,为什么待在家里呢?你这种人真没出息。”
我讨了个没趣,悻悻地离开。我经过竹林时看见水永公公在朝我做鬼脸。
“水和家的!”他用尖尖的、小孩一样的嗓音喊我。
我凑过去。
“帮我将烟袋捡起来。”
我捡起烟袋交给他。他费力地在躺椅上移动了一会,终于坐了起来。但他的一条腿不能动,似乎是摔伤了。他做着手势叫我凑到他面前去。
“村里有鬼魂在游荡,听到了吗?山上那些人啊,他们喊得那么起劲,是在为自己壮胆呢。”
我果然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喊声,它们随着阵风时大时小地传过来。
“他们害怕么?”我凑着水永公公的耳朵大声叫。
“当然啦。我躺在这里,已经打了好多次仗了,我的这条腿中了弹,已经瘸了。看,一动也不能动了。但是他还不放过,白天黑夜都来追。”
“谁?”
“从我们老家来的那个家伙罢。本来都不愿意上山,那个家伙一来,大家看见了他之后,就都赞成我的意见了。现在留下我一个人在村里做看守,我想死也死不了了。你怎么样,还没有打定主意么?你没去过我们的老家吧?”
我的声音总是被一股风阻断,而水永公公的耳朵又聋得厉害。我就将嗓音提到最高,朝他喊道:
“没有啊,你同我说一说老家的事吧!”
水永公公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着竹子顶上的那些叶片说话。
他的声音又低又含糊,而且脸也不向着我,风又刮得那么厉害,所以我连一句话都没听清。我想,水永公公既然是说给我听的,为什么又偏不让我听见呢?再说村里人,难道就听懂他的计划了吗?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交流呢?我听不见水永公公的话,但我能听见山上那些惊恐的叫声。这里的氛围的确是不对头。但是为什么水永公公的媳妇,还若无其事地在院子里喂鸡呢?
“老家已经消失了!”
我突然听见水永公公朝我大喊。他已经讲完了他的故事。他的烟袋重又掉在地上,他倒在躺椅上,冷汗淋淋。我的眼睛往四周看来看去的,什么都没看到,只有竹叶在风中发出可疑的响声。
我走开的时候,又看见那媳妇,她正在恶声恶气地骂她儿子,我知道她是在骂我。看来我这个旁观者已经受到了全村人的唾弃。
“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干的。”
那媳妇突然冲我背后说了这么一句。我一转身,看见她正朝水永公公走去。
我听说种下的苹果苗全都死掉了,这是意料中的事,可我还是感到很紧张。每一天,我都看见瘦骨伶仃的犬叔肩着锄头从我院子前面走过,他那灰黄的脸上表情十分坚定,简直有点不顾一切的味道。村人们渐渐地沉默了,现在我已从他们中间听不到任何声音,我也不敢同他们对视。我知道在我背后,他们正射出那种极度蔑视的目光。
我没有上山,这是我独自作出的决定,从周围每一个人的眼色里,我看到了自己的错误。当绝望的夜晚降临时,我就会深深地感到,在这个村里,所有的事都有其深而又深的背景,我们看见的只是表面的那一层,而我们的判断并无多大意义。比如这个犬叔,他所领导的真的是开荒种树的工作吗?他同村民们那种铁一般的、统一的意志,有着什么样的共同的基础呢?作为一个外来人,他竟然可以在这个村里做到一呼百应,将一个空洞的、很显然是没有前途的计划付诸实施,这说明他身上具有一种我所不理解的凝聚力。
犬叔那张瘦脸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越来越心神不定了。昨天我丢了一只北京鸭,那是一只下蛋的鸭。我想,也许它到什么地方下野蛋去了。我循着鸭们爱去的地方寻找。我没有找到鸭,却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