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蚀(第2/8页)
母亲过来了,母亲一声不响地看着我,但是她那种样子比哭还要糟糕。我只得止住了哭,满怀委屈地进屋去了。夜里到了那个时候我又醒来了,又是被母亲的劈柴声吵醒的,她好像劈到了我的头盖骨上面。我等了好久,屋顶上并没有任何动静。爹爹又进来了。
“这一次啊,它们都在腾空飞跃,它们的数目比昨夜更多。”他说。
“爹爹怎么看得见的呢?”
“爹爹一闭上眼就看见了。在山上的时候也是这样,我想看我就闭上眼睛。”
“原来你修那道墙,又在墙上留一个洞,是为了看这些东西啊。我也想看,可看不见怎么办呢?看不见我就害怕。早上酱菜碟子在桌上跳了几下,我就吓得没吃早饭。”
爹爹站起来往门外走,我悄悄地跟在他后面,他没有觉察。他并没有到那个洞口去,却走出院门来到了大路上。我躲在了篱笆后面。
爹爹站在大路中间抽了一会儿烟,然后他将手里的烟头往空中一抛。我看见那些暗红色的灰烬全都闪亮起来,在半空中构成一个奇怪的图案。爹爹朝那图案做了几个手势,图案就慢慢消失在黑暗中。他似乎很沮丧的样子。我在旁边看呆了,我觉得爹爹就像一个法师一样会变戏法,为什么村里人都不知道他的这个本领呢?不光村里人不知道,就连我,以前也是不知道的啊。突然我听见他喊我:
“小牛!小牛!你出来!”
我连忙跳到大路上。爹爹一身发抖,指着空中对我说:
“你看,你看,那么多!它们全跑进屋里去了!什么坛坛罐罐全给拱翻了。还有被褥!里面藏得有三个!我该怎么睡?回去告诉你母亲,不要劈那些柴了,那都是小孩子的把戏!谁能拦得住它们啊。你看我的脚背,被它们咬得鲜血淋漓。”
他笨拙地、像鸟一样张开双臂往地上扑去,弄得满身的泥灰。我就着月光观察了一下他的脚,发现什么事也没有。我抬起头,看见小弟远远地站在院门那里,原来他也起来了,真是怪事。他打着哈欠,揉着眼,没有朝爹爹这边看。他起来干什么呢?
由于帮不上爹爹的忙,我就朝小弟走去。
“小微,你起来干什么?”
“家里一有响动我就要起来看看。”他老派地叉开两条腿,将手放到背后。
“胡说八道,快去睡觉!”
“我看你是个没用的家伙。”
我气急败坏,脱下鞋敲在他的脑袋上。
“打死人啦!”他抱着头发出惨叫,声音划破夜空。
我回到漆黑的家里,母亲已经不在厨房里了。房里四处都好像有细小的、骚动的声音。我管不了这些事,我摸进房里睡下去。刚要闭眼,那些声音又从墙壁上发出来了。是许多爪子在土墙里面刨呀刮呀的,待我划燃了火柴去照呢,墙上又什么都没有。我听见爹爹和母亲从院子里过来了,不知爹爹手里提了一个什么东西,晃来晃去的发出强光,就像天空的闪电一样。然后他们进了屋,那个发光的东西却放在外面,将院子里照得如同白昼。房里一被照亮,墙壁里头的骚动就消失了。这种刺眼的白光令我烦躁,我还是不能入睡。我想,这是一盏什么灯呢?难道真有这种灯么?越往下想,就越没有睡意,干脆下了床到外面去看看。
我走到外面院子里,并没有看见什么灯光一类的东西。朦胧的夜气里只有爹爹孤零零地坐在石凳上抽烟。
“爹爹啊,我明明听见你进屋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呢?”
“我在这里待着,它们就静下来了。你看爹爹是不是有点像一根定海神针?”
“我刚才看见有盏灯亮得出奇,是什么灯啊?”
“你是说我的打火机吗?我收起来了。”
“不是打火机,比打火机要亮几百倍!”
“你母亲一伤心起来,这院子里就会闪电,她可是个有能耐的人。你指的是不是这件事啊?近来你变得复杂起来了。”
我还想问爹爹一些事,但是爹爹的情绪一下子变坏了,他摆着手叫我进屋去。我一边走一边回头,我看见爹爹跪在地上,似乎在用打火机烧地上的蚂蚁。在他身后几丈远的地方,母亲正在从井里头打水上来。她打了水就倒在地上,已经将地弄湿了一大片,但她还在机械地持续那个动作。我停住脚步,站在屋门口,我想看个究竟。
“你在找死啊!”爹爹暴怒地骂我。
我等了好久,院子里再也没有闪电。我又躺下了,这一回我睡得很好,没有光,也没有噪声来打扰我。
早上起来,我看见爹爹四肢摊开睡在院子里,露水将他的头发弄得湿漉漉的。我害怕地唤了他几声,他坐起来了,若无其事地点上烟斗抽烟。
“谁要进来都得从我身上踏过去,但是这样做是危险的。”他说。
“我看它们都是从旁边绕过去的呢!”母亲在屋里回嘴道。
爹爹听了她的话目光就暗淡了,有点恼怒似的。
一会儿工夫,炊烟就升了起来,饭菜的香味传了出来。爹爹揉着红红的双眼,站起身,迈着沉重的步子进屋了。过一会他就要去修水库,我真想不通他怎么会有这样过人的精力,夜夜闹腾,却像没事一样。
我闭上眼,但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学不会爹爹的技能,这事令我自卑。他们到底有什么事要瞒着我呢?他们可以不瞒小弟,却要瞒我。其实呢,有很多事我都看见了,只是不懂而已,想破了脑袋也弄不懂。回忆起来,事情的起因还是山坡下的那道石墙,是墙上的那个石洞。自从爹爹砌好这堵有洞的墙之后,家里便不得安宁了。照爹爹的说法,那些穿山甲是争着要从这个洞里挤出来,以致被同伴踩死也在所不惜。我想象在从前,当爹爹还没有修这堵厚墙的时候,住在山的肚腹里头的这些小动物一定是悠悠闲闲地爬出来,散布在广大的乡野之间,好不快活地度过它们的夜生活的吧。爹爹为什么要做这种缺德的事?它们又为什么要自投罗网似的来上这个当呢?现在这些沉默的小东西侵入到了我家的内部,到处都有它们的痕迹,但它们一次也没有现身。很有可能,它们已经将我们的房子掏空了,内墙啦,地基里头啦,全挤着这些小家伙,奇怪的是外面一点都看不出来。这些天来,它们已经不在我们屋顶上闹腾了,但我知道它们就在这屋里,有很多,它们不弄出声响来我也知道它们就在里头。也许它们真如爹爹说的那样,根本不占地方,就像一些气、烟。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十分担心它们要弄垮这房子。要是它们可以化为气,爹爹睡在院子里想拦住它们的企图可就落空了。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