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蚀(第4/8页)

“小牛,你躺到沟里去。”

我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在爹爹的催促下,我下到半米深的沟里,平躺下去。我立刻感到很多爪子在抓我的背和腰,不由得哎哟哎哟叫了起来。不过说老实话,这些爪子挠得我挺舒服的,舒服之中又生出许多怪怪的念头,想爬上屋顶去观察飞鸟,想钻进一个岩洞去当野人,也想从那边墙上那个洞里钻进山肚里去待着。这些念头堆积在我心中,我喊道:

“爹爹!这是什么呀!这是什么呀!”

爹爹抽着烟,问我:

“你想不想起来?你想不想起来?不想就躺着,没人催你。”

小动物们在我的身子底下拱呀拱的,我还可以用手摸到它们呢。它们一共有十几只,不像爹爹所说的穿山甲,倒像一些肉乎乎的老鼠,它们的身体就是老鼠那么大。当我翻过身想看清它们时,它们就消失了,沟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泥土。我再次躺下去,倒要看看它们有些什么反应。这时一片乌云遮住了月光,院里一片漆黑,我听见爹爹在我头上哭。

“爹爹!爹爹!”我喊道。

他擤了好久的鼻子才平静下来,对我说:

“小牛啊,你将来怎么办啊?这条沟就是我为你挖的棺材。你躺在这里,今后几十年里头,你都要在棺材里度过了。这种阴沉沉的地方,我担心你受不了啊。”

“你不要担心我,爹爹,我好好的嘛。”

爹爹转过背去,我听见他嘴里咕噜道:“这就好,这就好了……”然后他就走开去,消失在院门外头了。爹爹走了之后,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又出来了。我的身体开始发热,我身下的小动物的数量更多了,它们一批一批地涌出来,爬上这条沟,然后溜进我们的屋子里面去了。当然我并没有看见它们,我只是用手摸到它们,然后想象着它们的行踪。问题是,我无论如何也抓不住这些小家伙,而一旦我起来观察,它们就不见了。后来我终于躺得不耐烦了,就回到屋里去。这时我才深深地感到,我们家在深夜的确像个棺材,一个又大又空的棺材。也许从来就是这样,只不过我不知情罢了。我以前总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根本不知道他们三个在夜里会有什么活动。只是那天夜里,母亲在厨房里用力劈柴,这才震醒了我。从那天起我就不得安宁了。

我脱掉脏衣服,眼一闭,就在我自己的床上睡着了。看来我的适应能力大大增强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都回来了,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我走到院子里,看见昨晚爹爹挖出的沟又被他填上了,那些土松松地堆着。那块石头仍然牢牢地栽在那里,并无松动的迹象。我心血来潮,一屁股坐上那块石头,但我很快弹了起来,差点摔了个大跟头。当我的屁股接触石头之际,有一只锐利的爪子像尖刀一样嵌进了我的肉里头。奇怪的是裤子没有破,屁股上也没有伤口,只是感到钻心的痛。我撞撞跌跌地站稳之际,看见小弟抱着昨天死掉的小黑猪坐在地上。小黑猪又活了,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地撒欢。我心里想,爹爹怎么一点都不为小弟担心,唯独担心我呢?

“小微,你昨天到哪里去了?”

“我就跟在你后头走,你没发现我。后来,我就到洞里去了。”

“哪个洞?”

“你看一看就看见了。你脑袋抬那么高,怎么看得见。”他做出不想理我的样子,专心逗小猪。逗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头对我说:

“你将来怎么办啊?我都听爹爹告诉我了呢。”

他这种态度把我气坏了,我狠狠地训斥他说:“你这个小家伙,怎么胆敢这样说话!你还没有长大,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长大,这事我没说错吧?”

他翻着白眼回敬我道:

“你是没说错。你的声音这么大,是心里害怕吧?”

我跺着脚从他身边走开去。要是再不走开,我就忍不住要用棍子打他了。我闷头闷脑地在院子里走,打量着那块石头。坚硬的石头上面并没有任何孔,连一个小孔都没有,但是穿山甲却可以在里头藏身,可见用“无孔不入”这个比喻来形容它们还是大大地贬低了它们的能力啊。如此神通广大的动物,我怎敢坐到它们头上去的呢?刚才那一下,一定是它们向我的臀部喷射了毒液吧。现在家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让我发憷了。我不住地反问自己:它们难道在墙壁里头吗?难道在灶膛里吗?难道在屋顶上吗?在梁上吗?在八仙桌的脚里头吗?在床上的草荐里头吗?在榆树的树洞里吗?在猪栏里吗?在鸡舍里吗?……

那一天外面哗哗地下着雨,当我走到厨房里,帮母亲去送猪潲时,我提着潲桶的右边胳膊忽然刺痛了一下,紧接着我就看见胳膊肘那里长出了一个怪东西,那东西怎么看也像一只小动物的爪子。可是待我用左手去摸那个东西的时候,它就完全消失了,就像是一个法术一样。是做梦么?但我的胳膊的确是痛过了,用手摸那个地方,还有种麻木的感觉。

“小牛,你干活不要三心二意啊。”母亲从灶眼那里抬起身子来,看着我说。

“妈妈,有些东西是躲不开的吗?”

“很可能吧,它们无处不在啊。”她有点烦恼地看着炉膛。

我将一桶猪潲提到猪栏里,一路上,我的胳膊肘痛了三次,最后一次痛得我失口大叫。从胳膊肘那里伸出来的那点东西,不是爪子,有点像一只尖嘴老鼠的脑袋。那小东西缩回去之后,我的胳膊上的皮肤完好无损,不过那里却微微有点鼓起来,用力一拍打又平复了。三只小黑猪有一只过来吃食,另外两只躺在栏板上。我看见躺着的那两只肚子上也有奇怪的爪子伸出来,这个发现令我垂头丧气。小猪在栏板上抽搐着,那些爪子像毛皮上头长出的仙人球,让人看了起鸡皮疙瘩。我掉转目光向外走。

站在院子里,看见天还是那么蓝,看见小弟聚精会神地对着那个树洞吹口哨。我突然领悟到,这个家里的人都是很有耐心的。说到我自己,虽然被一些反常的事弄得一惊一乍的,不是也好好的没出事吗?墙壁里头的穿山甲也好,身体里头的穿山甲也好,只要不去细想,都是一些稀松平常的事吧。

下雨天不用出去打柴,坐在厅屋里打草鞋。搓着草,心里就难受起来,胳膊酸胀得厉害,胸口也发闷。那些东西会不会钻进胸膛里头去呢?我做了几个抬胳膊的动作,又在胸口捶打了几拳,马上就听到了小动物的尖叫声,感到了肉里面的刺痛。我连忙屏住气,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那种感觉才消失了。我想起了爹爹平时的样子,爹爹举手投足都很缓慢,如果他要看你,他也不是一下子就将目光转向你,而是眼珠不动,慢慢地转动他的脖子,直到整个脸转过来。看起来,这里面都是有原因的吧。爹爹曾向我抱怨,说他一身很痛,因为他的身体“太重了”。他说这话的时间是他刚刚修了那个洞的时候。当时我一点都听不懂,现在我才体会到了他的感觉。我的思路又回到那个想了一百次的问题:他砌这个洞是为了什么呢?干吗要这样同自己过不去啊?要是他不砌那个洞,也不到洞边去守候,山里的这些小东西就不会攻击我们家,而会像从前一样,悠闲地在家的四周游荡。爹爹白天要修水库,夜里又不睡觉来自找苦吃,他真是一个少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