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灵魂的城堡》译者近藤直子问(第2/3页)
近藤直子:你昨天写道:“我这个中国人同他们完全不是一回事,从一开始我就本能地采用了理性的方法来写非理性的小说。因为压抑了几千年,我的欲望并不比任何一位作家弱,但我很少(几乎没有)在无法控制的情形之下爆发。……中华民族的特殊性造就了我这种特殊作家,我为此感到幸运。”在这里你所说的压抑了几千年的“欲望”是“活”的欲望,解放精神肉体的生命的欲望吧?你说的那种“中华民族的特殊性”是主要对西方世界来说的,还是也包括东亚洲(比方说日本)来说的?
残雪:对,我说的就是活的欲望。就我个人来说,我更强调压抑对于潜意识的作用。目前的中华民族里有一个潜意识的大宝库,但因为作家们不肯向西方理性学习,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大宝库就成为了大废墟。
我所说的特殊性是相对于西方来说的,也许整个东方民族都是压抑的,也都具有更为活跃的潜意识吧。为什么没有人提出这一点呢?
近藤直子:鲁迅在《摩罗诗力说》里说:“盖世界大文,无不能启人生之閟机,而直语其事实法则,为科学所不能言者。所谓閟机,即人生之诚理是已。此为诚理,微妙幽玄,不能假口于学子”他的写法令人想起像歌德曾经说过的“文学指向自然的秘密,而且要以形象来解开它”。
鲁迅以这‘閟机’所指的(或者至少包括的)也是我们在谈的潜意识秘密吧?他的《野草》等作品明确地给人那种陌生感,你也评过,当然也属于你所说的“灵魂的文学”的作家。我看现在的中国作家里,鲁迅的最明确的接班人是残雪。你怎么想?
残雪:鲁迅和歌德一直是我文学上的榜样。我们必须向先辈学习,才能继续他们的理想追求。我想,歌德所说的“自然”就是人的精神王国,这个王国是一个謎,并且内部有极为严酷的统治机构。整篇《浮士德》就是描述这个王国,揭示其内部真相的。在中国,几十年来还没有人读懂了这部伟大的作品。
近藤直子:你说到的“中华民族的特殊性”这一说法,是很可能包括亚洲、包括日本,与欧洲相对应来说的。这明显是以欧洲为中心的想法。可是如你所知,二十世纪后半,很有影响的思想是围绕着怎样才能摆脱欧洲中心主义的这一问题的。你偏要提出和它针锋相对的看法,为什么?你认为欧洲现代思想仍然具有能将和它不同的世界各地的思想统统说成“特殊”的那种普遍性吗?
对一直追踪残雪作品的人,这也许不必再说明,可是我希望你再解释一下。
残雪:我并没有读过任何理论书。但我从自己读过的文学经典里头感到,的确存在一种具有最大普遍性,却又是最尖端的文学。这种文学发源于西方,大概因为西方曾经是理性的王国吧。也许这股潮流今天已流到了东欧和中国这样的国家,并扎下根来了。我说的特殊性是指:最丰富的潜意识(中国)同最强大的理性(西方)一旦结合,将会结出意想不到的果实。我已经在我的文学同人和我自己的文学中看到了这种东西。文学界的当务之急不是摆脱欧洲影响,而是全盘接受,吃透,将其变为自身的营养。文学的中心总是在世界流动的,历史的使命已经落到我们头上。那些在文学上批欧洲的中国人,只不过暴露出自身的狭隘和无知。当然今天的西方文学也应该批,因为西方人已经蜕化得不成样子了,他们应该感到愧对他们的老祖宗。我所接触到的大部分当代西方文学(主流)都是非常懒惰的,没有生气的,就连吃老本都谈不上。还有读者,蜕化得也非常厉害。
近藤直子:我认为在当今世界的文学思潮中,残雪是最具有讽刺性的存在。表面上看,残雪的小说好像可以看作所谓“后现代”文学的最典型的代表。就是说:它好像代表现代“宏大叙事”崩溃之后的那种世界艺术。也就是人们对历史的直线性进步、对所有的人性和价值的普遍性都丧失了朴素信仰的、根本没有什么绝对真理,只有永远的局部的、个别的、相对的解释的世界的艺术。
人们也已经知道作家也并不能完全脱离限制去自觉、自主地构成完全一贯、统一的故事。哪怕他多么希望统治自己的作品世界,他的思想也是永远摆脱不了自己所属的民族、性别、社会阶层、历史时代、以及地域的话语的。同时也摆脱不了自己永远没法控治的下意识的支配和干扰,总会显露出不少逻辑破绽和自相矛盾。而像残雪那种作家,却是干脆彻底放弃控治作品的意图,尽可能排除表层自我,将作品的统治权大方地让给自己里面的“他者”。
结果她的小说给人的最初印象就具备了伊格尔顿所说的“艺术分野典型的后现代主义者的作品”的很多特征了。它是“随意的、杂种的、脱离中心的、流动的、不连续的”。可是,最有意思的是:如果你对这种表面的印象不满足,继续看下去的话,最终将发现残雪的亚文本有惊人的逻辑结构,和由其结构支持的不知疲倦地反复着的一贯主题。而且这个主题不是别的,就是关于建立深层的创造性的自我的问题的。
如果无意识本来不是什么处在个人内部最深层的一片混沌,而是像拉康说的那样:只不过是超越了个人控制的“他人的话语”的网络,即“语言”本身的话,那么在现存的世界作家里,残雪是最成功地摒弃了作为主体的表层“自我”的一位,她以“他人的语言”而书写,其欲望与冲动便是要重新创造一个“自我”。我们也知道:残雪最近解读了“后现代主义者”将其作为永远的“差异的游戏”、永远的“语言的游戏”的最合适的例子而爱好的卡夫卡,从中找到了非常有逻辑性的结构以及和残雪的小说同样的主题。
对上面的问题,你怎么想?你认为,你从“她”和“他”的角度出发写出来的小说中的“自我”形象和西方思想所追求的“现代自我”形象(到了“后现代”被全部否定了,被认为“过时了”的“自我”形象)有什么不一样?
残雪:啊,看来我的创作同世界潮流是密切相关的啊。这一次我恐怕要逆潮流而动了。我虽暂时对后现代还没有深入研究,但我知道这个潮流也流到了中国,我们这里也有很多人大谈“第三世界文学”,“西方标准”等等,好像是以批评家李陀为首。那一套正好同中国的传统相符合,反正都是不可知,没有标准,不可通约。这些提倡传统的人真的这样认为吗?我认为并非如此,他们心目中是有标准的,这个标准就是我们老祖宗的不可知论,虚无主义。这些人谈后现代只不过是在拉虎皮做大旗,新瓶装旧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