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灵魂的城堡》译者近藤直子问(第3/3页)

我通过努力学习西方文学,深深地感到,我所追求的自我同西方现代主义是一致的,并且我觉得我比大多数作家更自觉。我早就说过,西方现代主义思潮是从古代发源的,你去读那些西方经典,里面都有这样的原型,这样的要素,只不过古人还不自觉而已。这就说明了,文学是可知,有标准,可以通约的,其标准就是在探索人性本身方面所取得的成绩。凡是用地域性,民族性,文化特殊性等等来抹杀这一点都是浅薄的。这个标准首先发源于西方,但并不为西方所独有,她是全人类的文学的标准。我们中国古代在这方面相对落后,因为中国文化轻视人性,不把人性看作一个矛盾的发展的东西,也就产生不了有人性深度的文学。哪怕《红楼梦》在这个方面同西方的成熟作品相比也还是差距很大。我们文坛的很多作家都将《红楼梦》看作他们追求的最高目标,我自己小的时候也这样。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太习惯这种儿童的文化了,西方那种内心斗争、自我反省的文化我们适应不了,有很大的抵触。所以国内文坛很多人说,西方有西方的标准,我们有我们的标准,是中国人就要搞中国人的文学。这些人大概也是最欢迎后现代的理论的吧。中国作家最喜欢儿童化,不发展,也不要负任何责任的那种。封闭起来搞一个世外桃源,找一些原始野蛮的东西来赞扬。所以顾城后来就杀妻了嘛,儿童的占有欲,嫉妒心嘛。他一杀妻,国内就大唱挽歌,说这正是艺术家的举动嘛,要原谅他啊。这样的文坛实在可怕而又不可救药。

我对于“自我”的看法,虽然和你的用词不同,但我感觉是同你很一致的。我认为“自我”是一个能动的层层深入的东西,它的发展是螺旋地向内旋入的。我将平时可以意识到,可以用理性分析的那些东西看作表层的自我,而将文学的创造物看作深层的自我。我的作品记录的就是底层的潜意识,我自己担任速记员的角色将那个“阴谋之网”(我有篇小说的题目就是“阴谋之网”)的世界原汁原味地呈现。我也像卡尔维诺说的那样,在作品中彻底排除表层自我,全部以“他”的口气来叙述。然而这个“他”到底是谁呢?过了十几年我才明白,“他”就是陌生化了的深层自我。艺术家一直追求下去的话,这个层次没有穷尽,深层下面还有更深的层次。在这个意义上,我是经典的现代翻版吧。当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表层自我和深层自我是紧密相关的。由于我在世俗中十分过敏,又喜欢做无用的推理,所以我深处的那个东西才变得那样复杂,才不断地冒出来吧。我是通过写经典文学的评论发现我作品中的逻辑结构的,我也发现了国内个别同行作品中的这种结构。如果文学不可通约,为什么会有这种不约而同的结构呢?

200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