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旅张小波的《法院》体现的新型救赎观(第4/5页)
医生在斗法的过程中受下意识支配做出了冒犯法官的举动,他将自己的举动称为一次意外。另一次意外则是他于恍惚中对女病人身体禁区的亵渎(也许并没有,这种含糊极妙),那次行为导致了他的被捕。这种他将其称之为“事故”的行为,究竟属于什么性质呢?说到底,正是种种的意外(或称为事故、罪、恶行)构成了我们那必须彻底否定的人生。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人,终生都处在与自己的意外相持不下的过程中,意外有多大,制裁就有多严厉。然而这并不能使这个人避免继续制造更多的意外——假如他是如医生这样的“歹徒”的话。
他相信,该被告正竭力要使自己躲入疯狂之中,以避免受到更深的、几乎等同于原罪的折磨和伤害。他想,这个谵妄型的被告自己可意识不到这一点。于是他忍不住使用了一个愉悦的表情。……“我宁可把你看作是一个佯癫佯狂的家伙,甚至还很想看到这种场面:你冲进人群,高声喊:‘我杀了上帝,我杀了上帝。’我一生能经历这样奇特的事件也算造化了。……”(46、47页)
此处泄露了法官的天机,即,他生平最为盼望看到的,就是被告的“发疯”。发疯亦即突破常规,用凭空而生的意念和狂想来构建一个空灵的世界,将理性踩在脚下让欲望为所欲为。只有被告变成这样,法官所积蓄的能量才有用武之地,他将伺机出击,突然将被告打倒在地,让狂妄的被告领略铁拳的威力。当然接下去又是新的造反,新的亵渎,无休无止。
……我要据此默写出从未读过的《人类》。想想看,这是怎样一项工程,怎样的……奇异、不可思议(会像通天塔那样触怒上帝)。与其说它需要卓绝的智力和运筹,还不如说我在期待恩赐。(70页)
“……他讲了这样一句难以理解的话:‘谁要对我讲基督的仁慈,我就说达豪。’……”(70页)
创造是一件依仗于天赋的活动,获得了恩赐的艺术家,祖先千年积累的黑暗中的财富才会源源不断地流向他。仁慈意味着生,艺术家在“生”之前必须先体验达豪集中营那残酷的死亡。经历了集中营的折磨的心灵,就获得了自由之旅的通行证。医生在拘留所经历的“达豪”,表面看好像是外部的强加,是偶然的不幸,其实全是他下意识里的选择。可以说,他始终走在“正道”上。
但他从不在汇单上的汇款人一栏里写自己的名字,而是任意从古典小说或民间传奇中取一个人物来替他行义,如刘伯温,杨志。(72页)
他在我背后悉悉嗦嗦地解衣服,坐在椅子上毫不犹豫地把针扎进大腿。灯光把他的影子送到墙壁上。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感到人世间什么希望都没有了。生命既脆弱又难以了断,连瘫痪都没有可能了——毫无来由的超验。(73页)
以上是医生关于父亲的描述。父亲是儿子的导师,他以身作则,于无言中告诉儿子,在另一个完全脱离了俗气的世界里,温情只存在于古代的传奇之中。他幽默而平和地给儿子启蒙,让他看到“生”的真相——有痛才有“生”。如果你坚持不下去了,你所面对的就是死。他以自己的苍老病弱之躯,向儿子显示男子汉的坚韧和毅力——即使痛苦到了极限,也要独自承担到底,决不“一死了之”。
……(法庭)是为公义而设的,你稍稍想一下就明白啦,当照相机的快门打开时,胶片上显示出什么——不是风景中的游客、王朝建筑或赛车。你错了,不是!——而是胶片自己的功能,他对世界存在的光学判断,上面的映像只是对其功能的证明——法庭的道理与此如出一辙。(84页)
法庭是一面高悬的巨镜,自从有了人类以来,镜子的作用就被发现了。因为人想看见自己;人是唯一想看见自己的动物。同人类一道诞生的法庭将人的本质清清楚楚地映出来,不论人类历史如何变迁,这个功能始终如一。法律是为了公义而存在,公义是为了爱而存在,而爱,是人类的本性。为了爱的实现,人设立了法庭这个最严厉的自审机构,它以其无所不包的功能,促使人一天天变得更像人(或“被告”),更为自觉,也更具创造力。
“我不但没有未来,也没有现在,也没有过去……我其实是个纸人儿,连五脏六腑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他边哭边说,并且放下一只手来轻轻捶打着地板。“那你就给我像纸人儿那样飘开,”我突然发起脾气,恶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一个孬种、贱坯,那你来缠上我干吗?你欠揍呢。”(87页)
医生是多么的有元气啊。调酒师的处境就是他的处境,那失去了生的理由的、漆黑一片的处境。但因此就该自怨自艾吗?在医生看来,那漆黑一团的绝境,也许是人自行发光进行创造的佳境。医生虽未明确意识到这一点,但从本能上就讨厌颓废,排斥软弱。在同法庭接近的每一阶段上,他的表现皆是用全力的挣扎来消解已有的所谓“现实”规定,创造仅仅属于自己的新境界。所以后来调酒师说:“你这一脚可把我踢醒了。”(87页)这就是说这一脚启动了调酒师内部的创造机制。于是他开始了讲述,即忏悔。这种近乎生理性质的忏悔形象就是写作者的形象。写作者在致命矛盾中讲述,在良心的审判中延宕,以其积极的生活方式重建了生活的意义。于讲述中看透生命的本质之后,调酒师终于进入了类似医生的追求的境界,他甚至达到了幽默,一心只想幽默至死。像医生凭空梦想出《人类》那本书一样,调酒师也要梦想出从未读过的卡夫卡的《美国》。
其实他可真算得上是两手空空呢,如他自己所说的,他扮演的是一个以取消严肃性为己任的滑稽角色,是其所不是的一个。不消说得,整个律师阶层是为了调节公众生活与法律的龃龉而存在着的,M连这种功能都近乎丧失了。
……是啊,也许自M来到人间时就先天地缺少某种东西。但他认为自己有过,只是现在失去或因不合时宜而无用了,所以才会说出“连形式上的怀旧也不可能”这种话来,实在要让人为之欷歔。(99页)
老奸巨滑、洞悉两界秘密的律师的工作表面看是为被告辩护,而实际上是一种奇异的交合——将法律世俗化;将世俗法律化。这样的工作是多么的不可能,而偏要去从事这种工作的个人身心又会受到什么样的折磨啊(“既老迈又瘦小,正在战战兢兢地穿过马路”)。然而每位真正的艺术家的内心,就真的有这样一位律师,一位自始至终维护着他的精神,使其不致于崩溃的使者。他对最高理念具有那种虔诚,但他也深知理念是多么不可能贯彻到世俗生活中去,不但不可能,“连形式上的怀旧也不可能”,因为“不合时宜”。可是这位智慧的老人,他在法庭上那种天马行空似的激情,却正是来自于对于人性结构的洞悉——人不能违背法律,只能一遍又一遍申述自己要活的理由;即使法庭永不开恩,被告也不能放弃辩护;被告甚至要以攻为守,指出法律对于自己那种先验的依赖性。在这种滔滔的发挥中,律师甚至将辩护变成了诗,诗的灵感则来自于他藏在肚子下的一只小猫咪——直觉的化身。至于结果——结果同得救有什么关系?古典主义的伟大时期已经过去,今天的人们活得如此艰难与猥琐,但在辩护中,只有在辩护中,天堂之光穿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