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看不见的城市》的系列冥想(第6/11页)

“你们从哪里来?”他问一位蓄着山羊胡子,头发稀疏的老者。

“我们世世代代住在这里,现在却要住旅馆,你说这合理吗?”老者愤怒地说。

他的眼睛看着远方,编织工发现他目光空洞。其他那些人仍然在向着空中不停地说,很有激情的样子。

他又想去问另一位年轻人,但那人走开了,也许他的耳朵听不见。编织工看见他向后退着走路,还看见他的左手缺了三个指头。

编织工茫然地站在这些人中间,他们杂乱的说话声就如一种特殊的祷告,里头隐藏了某种气势,他想要不听都不行。本来他想离开,渐渐地,他就屈服了,他甚至连自己也没料到地张了张嘴,但他发不音来,越急越发不出。他的目光向下一瞟,看见了那些白色袍子下面的麻鞋。

突然有人唱歌了,也许并不是唱歌,只是乱喊,他分辨不出。所有的人都唱起来,巨大的声浪扑面而来,他几乎跌倒在地。

街的两边那些黑洞洞的窗口一个接一个地亮了,有一名妇女还伸出乱蓬蓬的头来张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十来个人一齐从地面消失了,就像一场梦。编织工一个人站在酒店的门口,他弯下身去,捡起一根还在冒烟的雪茄。他明明看见那些人都不抽烟,是谁扔的呢?那名妇女“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回到机房里想睡一会。他很快就睡着了。在梦里,他在自己编织的巨大的旋涡里如鱼得水,他不断地扎下去,向中心深入;他看见了忽明忽灭的光源,还看见了一些另外的东西,但他记不住。他只记住了自己说的一句话:“我也是一个外地客人。”

醒来的时候汗淋淋的。他再去观看自己织的图案时,仍然被无名的力排斥在外,只能欣赏表面的那些色彩。他将一只手放在图案上头,便感到手板痒酥酥的,织物上头有些东西在起伏波动,也许是房子,也许是树林,也许是泉水。他将两只手都放在织物上头,那些东西更活跃地波动起来,他甚至产生了置身大海的幻觉。

“谁又能弄清大海的秘密呢?”编织工忧郁地想道。

他走到窗前,伸出头朝外看。他看见一轮红日正在街口那里冉冉上升,太阳下面有一些孩子正在唱歌。那些孩子都是住在街上的,昨天下午他们还到他的机房里来玩过。编织工看到这副景象,就记起来在他的城堡里头只有成年人,孩子们都是隐藏着的,就像他所居住的这条街一样。而昨天下午,他们像一阵风似的跑进他屋里,参观了他的机房,然后又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温柔的编织工(十一)

服装商终于从京城回来了,清晨他就敲响了编织工的大门。他的样子又黑又瘦,目光变得冷冷的,还有点失魂落魄的味道。他邀请编织工去他铺子里看一样东西。

那是一件由极细小的珠子缀成的长衫,那些珠子比芝麻还小几倍。长衫上面有宫殿的图案,但很模糊,只有当你看着别处时那图案才出现,你一注意它,它就渐渐隐去。

“你可以穿上试试看,衣服上还有早上的霜的气味呢。”服装商说着就凑到上面闻了闻。

编织工颤抖着拎起那件衣服往身上套,可是不知哪里出了毛病,他就是套不上身。他穿上一只袖子,再去套另一只袖的时候,穿好的那只袖子就从他胳膊上滑出来了。他尝试了好几次,还是穿不上,他觉得那件衣服像一条狡猾的蛇。看看服装商很扫兴的表情,他忍不住又尝试了一次。这一次,他用手死死地抓住穿好的那只袖子,再将另一只胳膊伸进另一只衣袖。那只不肯被征服的衣袖忽然发出很多细小的“咔咔咔”的响声,紧接着整件衣服就溃散了,珠子全部撒在地板上,他站立的那一块地上银光闪闪。

“该死。”他轻轻地说。

服装商不说话,目光凝视着地板。

原来在散落的珠子中间,有一个图案正在逐渐成形。过了一会儿,编织工就看见了华丽的宫殿,宫殿前面的广场正中有一口井。他俯身凑近那口井去看,一眼就看清了井底的东西,只不过那东西他找不到相符合的词语来形容。他想,也许按部就班的编织工作是一个错误?也许最高的机密只能于不期而遇中获得?他的情绪阴暗起来。

服装商将那些珠子扫进撮箕,倒进屋后的垃圾箱。编织工因为来不及阻止他而发出一声惨痛的惊叫。

编织工抬起头来,发现房子里还有很多同他刚才穿的同样的长衫,像是按一个型号做出来的,选料、配色全都是一模一样。

“你一定感到奇怪。”坐在暗处的商人开口说,“我现在只出卖这一种衣服了。我到京城去进货,路上经历了好多困难。有段时间,我误认为自己要死了,我的两匹马都瘸了腿,我自己也冻掉了三个脚趾头。在空旷的平原上,星星在头顶上眨眼,那真是难忘的日日夜夜啊。这些衣服,我是从同一个裁缝那里买来的,老裁缝是一个瞎子,这种工作他做了一辈子了。那是一个孤傲的老头,就住在牛栏里,同三条水牛一块生活。”

“牛!”编织工说,眼珠都要从眼眶里鼓出来了。

“是啊,牛。”

“可他还是做给人穿的衣服。”

“这些长衫并不是给人穿的。当然,人要是有愿望的话,也可以试穿,就像你刚才一样。”

“有人来买吗?”

“还没有。不过会有的。我现在也不在乎了,你想,先前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呢。我的马没能同我回来,他们死在京城了。”

一直到编织工离开,商人还是坐在那些衣服的阴影里头一动不动,他已经将编织工完全忘记了。阳光在他的铺子里移动着,进来又出去,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念头里。

编织工回想自己试穿长衫的情景,心里充满了后怕。他想,他的挂毯会不会也织着织着就变成了这一类的东西呢?如果变成了这种东西,其结局不就是被扫进垃圾箱吗?有些黑洞洞的夜晚,他试图想象挂毯织成时的情形,但那画面总是模糊不清的。有一回,图案上有一把剑;另一回,他隐隐约约看见尖屋顶上飘荡着一些人的后脑勺;还有一回,整个画面崩裂了,七色的羊毛满屋子飞扬。他没有去过京城,他的父母也没有去过。以前,人们的谈论给他的印象是,京城是宫殿连着宫殿的地方,到处是回廊,大理石铺地,黄金做柱子。就连一般人的房屋,也应该盖着琉璃瓦,大门漆着朱红色。可是这个服装商提到京城时,却只讲起一个住在牛栏里的瞎子,那种繁华的城市里怎么会有牛栏呢?不过从衣衫上的图案来看,它们又确实来自有宫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