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看不见的城市》的系列冥想(第4/11页)

“老爷爷,老爷爷!”他在心里求援似地喊道。

外面有雷雨,疾风吹灭了油灯,他在一道蓝色的闪电里瞟见了老虎狰狞的头部。糊里糊涂地,他摸到机床那边坐下来。也许他想让织机的声音吓走老虎,也许他想忘记萦绕他的恐怖,他的双手投入了编织工作。他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织的是什么,然而他织得比任何时候都起劲。

他一直织到天明。然后,看都不看一眼自己的活计,他站起身,到厨房里去为自己做早餐。这时雨早就停了。

早饭是鸡蛋和稀粥。他拿起鸡蛋来剥壳时,看见了自己的指肚。指肚上头,那些蓝色的螺纹全都消退了,只是还隐隐约约留下了些痕迹,那种痒痒的感觉没有了,手也不再发抖。就好像疾病的发作过去了一样。编织工回忆起洗染老人告诉他的故事,头脑一下子变得分外的澄明。他想,从今以后,他就同先人生活在一起了。他还想到了“转世投胎”这个比喻。为了证实一下,他又起身到机房里去看。

挂毯上却并没有留下他昨夜工作的痕迹。这个事实令他有点沮丧,再细细一想,心里又释然了。接下去,他收拾房子,然后去市场买食品。他恢复了日常的平静,一切又变得按部就班。他想到洗染羊毛的老人已经死了,是他亲手埋葬的他;他还想到将来他老了的时候,一定会有另外一个比他年轻的人来找他,那人不一定是挂毯编织工,但他一定掌握了某种同编织有关的技巧。

温柔的编织工(七)

编织工想去寻找那种看不见的丝,用它在那台小巧的织机上织一幅最精致的挂毯。住在铁索上的姐姐用那种丝织过东西,这是别人告诉他的。可是他到哪里去找姐姐呢?这件事不会有任何人来告诉他,他已经等了好多年,早就死心了。

他走到外面去,从这条街上拐一个弯,沿一条向下延伸的阶梯一直向前,便来到了贫民窟。贫民窟的第一家是姓章的老头子。很久以前,一个白化病人来编织工家里,他对他说过,贫民窟的章老头掌握了很多秘密。章老头家的木门紧闭着,门口放着肮脏的尿桶。其它那些简陋的房子门口也一律放着尿桶。

门没有闩,他一推就开了。章老头在破烂的床上呻吟,房里的臭味熏得编织工头发晕。他凑到床前唤了他几声,章老头的身体缓慢地蠕动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就坐起来了。章老头脸上一片乌黑,就像刚从炭窟里头钻出来的人一样。他仍在呻吟。

编织工问他要不要他去替他弄些止痛的药来。

“你才需要止痛药呢。”他撇了撇厚厚的嘴唇说,“你的心上面有一个溃疡,你进来时我就发现了。你不要撒谎了,说出你的来意吧。”

章老头说话的时候,编织工听见屋子里头有可疑的响声,就像是好几个人在地底下挖地道一样。

“您有没有见过一种丝?它不是蚕吐的丝,它是、它是……”

编织工说不出了,脸上发烧。

“它是收集来的丝,对吗?”老头气冲冲地说:“阳光里头收集起来的。”

“对!对!就是那种!您有吗?”

“当然有。就在我床底下。你到我面前来,让我看看你这副脸。”

编织工发窘地靠近老头,老头一把抓住他的手。他端详了编织工一会儿,做了个鬼脸,嘶哑着嗓子说:

“你钻进去找找看,很可能找得到。”

编织工硬着头皮钻进臭烘烘、黑糊糊的床底。

床倒是比较高,他趴在地下还不太难受,他用手摸索着,摸到一些坛坛罐罐,它们的表面全都是粘糊糊的,像是很多蛞蝓爬在上头。一会儿他就摸到了那个洞。

“你头朝下钻进去,就会有收获的。”老头在上面说。

洞穴刚好同他的肩膀一样宽,他一进去就被卡住了,可是两条腿还没全进去。心里虽恐惧,还是一点一点地往里挤,泥土不断掉到他脖子上和头发里。按他的判断,洞穴并不是笔直往下,而是成45゜斜着往下的。终于,他的整个身体都挤进去了,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被夹在里头。编织工静下心来,等待奇迹的发生。隐隐约约地,他听见老头在洞外的什么地方喊叫,那声音很急躁,像是灾难临头一样。编织工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也许老头把什么情况估计错了,也许他必须马上出去。他动了动腿子,发现根本使不上劲。他钻进来的时候是用双手在前方扒地用力的,而现在,洞的直径好像又缩小了,想要退出去根本就不可能。他只能等。

他等了很久。后来,那洞开始坍塌了,泥土一点一点地将他前方的空隙全部填满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两只手臂缩到胸前,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虽然鼻孔里和眼睛里都进了泥巴,他却死不了。然而也出不去。最大的恐惧是四周的寂静。此刻,他多么希望章老头对自己大吼一顿,让塞满泥土的耳朵听到一点噪声。章老头到哪里去了呢?他不在上面的那张破床上面了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死的氛围开始松动,他听到了细小的“滴、滴、滴……”的响声,耳朵里头痒痒的。他一用力,喉咙里就发出了一声叹息。随着这声叹息,裹紧他身体的泥土开始瓦解了,他的手解放出来,然后他居然坐起来了。他坐起来时,那种“滴滴”的声音蔓延到了他的体内。他用手往空中一挥,抓到了一把蜘蛛网一类的东西。蛛网发出沙沙的断裂声。他于是记起,他不是钻进了章老头的床底吗?他是怎么出来的呢?周围似乎是深沉的夜,到处是那种蛛网,只要他的脸一动,绷在他脸上的网就断了。远远的什么地方有鸟儿在叫。

就这样,他在蛛网密布的地方一直走到了天亮。天亮之后,他站在教堂的台阶上,他怎么也记不住刚发生过的事了。

后来,他还经常产生用丝来织挂毯的冲动。他幻想那丝的挂毯正在暗中织就,就贴在他日日编织的羊毛挂毯的背面,只不过用眼睛看不见罢了。

他又去过一次贫民窟,他看见章老头的房子所在的地方已经成了一块平地,上面长着乱草。他不死心,伏到那草上去听。他听到的是自己体内“滴滴”的声音,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温柔的编织工(八)

进入雨季以来,有一名老年妇女总是立在街对面的油布篷下面观望着编织工机房里的动静。那雨篷是属于五金店的,老人的面孔编织工从未见过。

一开始,编织工很不习惯,因为他的工作是孤独的工作,这项孤独的工作他已经进行了好多年了。这位老人从哪里来?为什么要注意上他的工作?当他想着这件蹊跷的事时,手里的活计就出现犹豫,他织不下去了。他盼望她走开,他心里因为这盼望而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