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自我相逢的奇迹(第3/4页)
“谋杀”这个词也是在故事中使用频率很高的。人的过去的债务化身为数不清的对立面充斥于生活之中,这些幽灵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出现,窒息你的全部生活。然而人不甘心行尸走肉,要与对手决一死战,谋杀的阴谋便出现了。每一个阶段,主人公都被死神凶险的黑影所包围,他必须拼尽全力与那僵尸吸血鬼搏斗,不能有丝毫松懈。并且即使成功了,等待他的也只是新的恐怖。各种各样的角色要么化身为密探去追杀对手,要么成为逃脱对手的死囚。在阴沉模糊的背景中,读者可以听到鼓点一阵紧似一阵,人可以回旋的余地越来越小。但在这个细小的范围里,亡命之徒仍然可以将属于自己的最后一点时间无限细分,弄出无穷无尽的花招来!卡尔维诺在书中借角色的口说,他要“执行一项长期的、整体的越狱计划”。这句话可以解释成:他要一辈子置身于谋杀的阴谋中,将追捕与逃脱的赌博进行到底。
镜子的作用在这部小说中是非常复杂的。主人公通常不是仅仅用镜子照自己的脸,而是从镜子里看见别人“看”自我时他脑子里的图象,此种图像就是主人公的自我。这种几近纯粹玄想、但又的的确确在不断发生的奇妙交流往往以“意会”的方式表现出来——在人物角色之间,在读者与写作者之间。如果我们被小说中的氛围所吸引,确信这种交流传达的真实性,那就是相信真的有一个独立于物质世界的精神王国每时每刻在对我们发生作用,这个王国高于一切,但每个人都可以开辟一条通道同它沟通。在弗兰奈里和马拉纳,以及柳德米拉三者之间发生的,那种天方夜谭似的关系,便是用镜子作为基本道具照出来的、最具真实性的灵魂交流关系。要说出说不出的东西,要看见看不见的东西,作家便运用了这种含糊而又精确的镜子语言,并在多重的反射中使人的视力进入到灵魂的最深处。也许这是惟一的道具,是大自然对人类的馈赠。没有镜子,人类至今处在黑暗的笼罩之中。书中杜撰了一个神秘的“小说之父”,这位老人住在山洞里,他通晓人类所有的精神活动,任何一本小说都是从他那里发源。他是人类的镜子,令人神往又令人恐惧的规律掌握者。尽管知道有这样一个存在,作家们和读者们仍然要像中了魔一样地寻找探索,从蛛丝马迹中去获取规律的信息。也许,“小说之父”那发狂的大脑里的艺术规律,只能存在于寻找的途中。你寻找,它就显现,但你绝对抓不住它。作家弗兰奈里和翻译家马拉纳,就是在这种无望的寻找中耗尽了毕生的精力。在旅程的尽头,他们把自身变成了规律的象征。而他们俩共同的读者柳德米拉,又通过对他们俩心灵的阅读,将艺术的生命继续延续。与此同时,男读者“我”又通过对柳德米拉心灵的阅读,走进充满魔力的艺术之谜。所谓规律,不就是来自每个人心灵深处那种不由自主的律动吗?这种律动经过镜子反射到我们的大脑里,使我们读者产生从事艺术活动的冲动、当一回艺术家的妄想。就这样,书中的“我”走进了自己设置的镜子王国,“我”用别出心裁的种种镜象逃脱了死神的追捕,当阴谋揭开时,“我”却再也走不出镜象的迷宫了。而这正是“我”所愿意的,“我”将自身分裂成了各种各样的镜象,“我”成了它们的总和。
卡尔维诺在小说中多次表达了写作者对于自己的作品的不满、否定,和绝望、恶心。这是所有的纯文学作家在创造中的共同心态。他力图用抽去身份,抽去人称等方法来让主人公或描述者的叙述成为所谓“客观的”叙述,并且总是将自己的读者想象成某个仙女下凡似的女郎。正是这种徒劳的努力在不知不觉中提升着作品的档次,作品的永恒性就是在自我一分为二的搏斗中诞生的。纯文学作家内心的矛盾就是语言内在的矛盾,只要有作品产生,规范与反规范的斗争就不会停止,恶心的世俗与纯净的理念之间的交合也不会中断,因为彻底的“纯”作品只能是一片空白。同博尔赫斯一样,卡尔维诺理想中的作品是那种没有形成文字的、地下的作品,是诞生语言的原始山洞。那部地下作品或那个原始山洞在创作中始终呼之欲出但又被阻断在笔下,成了作家的永恒之痛。这样写出来的妥协之作,从字里行间散发出强烈的原始气息,并处处指向那永恒的境界,词语由障碍转化成媒介,在两界之间来来往往。而作者的身份也不再同作品有任何直接关系,因为作品是来自人类灵魂的共同居所——那存在了千万年的崇高伟大的理念。通过对于复杂的写作机制的探索,作者向我们揭示了纯文学的共同主题,以及这种文学在深层次上的一致性,实际上这也是在讲述纯文学形成的历史渊源。每当作家拿起笔来,那种历史就聚集在他的笔端,使得他有力量同迎面汹涌而来的物质世界对峙,创造奇迹,用混浊的词语来构建透明的大厦。
小说中还出现了一种崭新的写作者的形象,作者将其称呼为“誊写者”。实际上,誊写者大脑中的蓝本是灵魂深处涌出来的风景,这样的近乎自动的写作排除了世俗对于作品的入侵,将创作从对外界的模仿提升到从内部有条不紊地生出一个不倚不傍的世界。卡尔维诺自身的创作历程,那痛苦的摸索,突破,直至最后的飞跃的历程便是这个形象的最好的佐证。他并不是一开始就成为灵魂的“誊写者”的,他经历了由朦胧意识到清晰感悟再到自觉发挥的过程,只要看看他早期的作品就能发现这一点。这一篇《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可以说是他自觉创造的颠峰之作,是对于灵魂的忠实誊写。在他文学生涯的后期,这位伟大的小说家终于摆脱了一切束缚,进入了自由写作的境界。在这个境界里,艺术家直接地让自己人性中的各个部分对话,并一同登台演出,从而建立了一个异质的、纯精神的王国。在这一点上,他同卡夫卡、博尔赫斯两人是有区别的,他是一位晚熟的天才,但他的才能一点也不亚于前面那两位。有的人一旦开始写作就发现了那个另外的、深层的世界,就像鬼使神差一般被拖了进去;另外一些人则要经历长久的探索才同那个世界派来的使者“邂逅”,并因这邂逅使自己的生命力得到最大限度的爆发。卡尔维诺显然属于后者。这篇小说又可以看作是关于创作的创作,因为里面揭示的,既是人性发展的规律,也是艺术创作的规律。时至今日,这两者的一致性早就被描述过无数次了。小说中将这种新型的写作者称为“模仿家”,并指出,在现代文学艺术中,存在着一种共同的特征,使得读者对每一本这样的作品有种熟悉的感觉。这是因为它们来自同一个故乡,散发出同样的自由神秘的气息。“誊写者”誊写的是一本人类共有的地下的书,这类作家在小说中被称为最理想的作家,他们的创作则被称为“南瓜藤结南瓜”,即精神领域里的“自然现象”。而创作的冲动,则被归结为“生理属性”。但这个“生理属性”又同直接的性冲动、喜怒哀乐等迥异,它是经过了转化的能量,是肉体属性的精神化。